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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
作者:太宰治
内容简介
《晚年》是太宰治第一本小说集,作者在附录中说到我以为这也许是我唯一的遗著,青年时代的太宰治,游戏人生,数度自杀,思想支离破碎,精神极不安宁,可称为叛逆和反抗的时代。 在这一部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小丑之花》,是《人间失格》的先声,作品主人公依然为《人间失格》里的叶藏,追逐着爱,又逃避着爱,并延续着跳水自杀的情节。其他十四篇小说包括一个附录,都展现了太宰治动荡不安,沉郁苦闷的内心世界。
序
日本作家太宰治,在中国已经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多年来,他的一些代表作,渐次被几家出版社译介过来,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两年前,重庆出版社打算组织一套太宰治作品系列,策划人游晓青女士要我担任主编,我一时犯起了踌躇。我对太宰治太缺乏研究了,尽管我很喜欢他的《斜阳》等名作,但总觉得有些隔膜。不过我想,所谓主编,其架势可舍“大”求“小”,其工作可弃“繁”就“简”,不必事无巨细,一律包办代替。这样一想,也就勉为其难了。
言归正传。
太宰治(1909—1948),日本无赖派(或新戏作派)代表作家。本名津岛修治,生于青森县北津轻郡金木村大地主家庭。父亲源右卫门是贵族院议员和众议院议员,当地名士,被称呼为金木老爷。太宰治是父母的第六个儿子,兄弟姐妹十一人,他最小。父亲经常忙于事业,母亲病弱,太宰治从小是在叔母和保姆的照料下成长的。1927年,太宰治在弘前高中读书,听到自己崇仰的天才作家芥川龙之介自杀的消息,精神受到极大冲击。1930年,入东京帝国大学法文科,不久中退。投入左翼运动,后“转向”。1930年,于银座的“好莱坞”邂逅某画家情妇田边渥美,二人到镰仓海滨情死,田边殒命,太宰存活。小说《叶》、《小丑之花》、《猿面冠者》和《奔跑吧,梅勒斯》等,都有“入水自杀”的情节描写。太宰后来师事著名作家佐藤春夫、井伏鳟二,因自幼经受北国海疆粗犷荒瀚的自然风土的熏陶和没落贵族斜阳晚照家风的影响,养成了奇诡多变、放荡不羁、时而骄矜、时而自卑的性格。其三十九年短暂的一生,偕同女人五次自杀,四次情死未遂,最后同山崎富容于玉川上水投水身亡。说来凑巧,两人投水一周后的六月十九日,正值太宰治三十九岁生日。这天一早,遗体被打捞上岸,遵照他生前的遗愿,葬于东京三鹰黄檗宗禅林寺,坐落于明治文豪森鸥外墓正对面。翌年这一天,举办周年祭纪念活动,从此定名为“樱桃忌”。每年六月十九日,仰慕作家盛名的文学青年,云集禅林寺或玉川上水,缅怀悲悼,风光常存。
纵观太宰文学,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
前期(1909—1929):青年时代的太宰治,游戏人生,数度自杀,思想支离破碎,精神极不安宁,可称为“叛逆和反抗”的时代。这期间的作品以《晚年》作品集为首,还有《逆行》、《小丑之花》、《玩具》、《猴岛》等,内容多属于描写个人生活的私小说范畴。
中期(1930—1945):太宰同石原(津岛)美智子结婚后,在亲友的安抚下,不安的灵魂渐趋稳定,立志做一名“市井的小说家”。这个时期的作品,个性鲜明,笔墨多彩,文字细腻,佳作倍出。举其要者有《富岳百景》、《奔跑吧,梅勒斯》、《女生徒》、《故乡》和《潘多拉的盒子》等。这一系列作品内容多触及严肃的社会问题,格调明朗而不沉郁,行文轻捷而不浮华,具有很强的可读性。
后期(1946—1948),战后三年,战争的创伤再度引起作家精神的不安定,这是太宰文学走向成熟和个体毁灭的悲壮时期。作为作家,三十九岁,正是创作思想渐趋稳固、成就一代文名的大好年代。不料这颗文坛明星,留下《维庸之妻》、《樱桃》、《斜阳》和《人间失格》等作品后,猝然陨落。连载中的《Good-bye》,即刻断弦,遂成绝响。
日本太宰文学研究家、中央大学教授渡部芳郎将太宰治誉为“心灵的王者”,他认为太宰治作为一名作家的基本人格类型,属于“赠你一朵蒲公英的”心中怀有幸福感的人(《叶樱与魔笛》),向过路人(读者)献上一支美妙音曲的街头音乐家(《鸥》、《想起善藏》)。太宰文学所具有的善性,来自作家“原罪的自觉”,所谓“罪多者,其爱亦深”。
太宰治曾经对弟子们谈及自己的文学理想,他说:
芭蕉(江户前期俳谐作家——笔者),闲寂、简素,喜爱纤细的余情,最后达到“轻妙”之境地。新的艺术进取的方向即为轻妙。好比剑道,气力顿时集中于手腕。那种感觉啊,苦恼下沉,心地澄明。……若论音乐,好似莫扎特。(桂英澄《箱根的太宰治》)
太宰治轻妙而明朗的作品中,从文学形象的角度分析,同时又脱不出前期难解、后期颓废的反俗的情调。
小说《维庸之妻》,暗喻“放荡男人的妻子”。其依托对象为15世纪法国抒情诗人弗朗索瓦·维庸(Fran?oisVillon1431—约1463)。此人在巴黎大学求学期间,频频交往妓女、流氓,1455年在一次社会骚乱中杀死司祭,逃往巴黎郊外,参加盗窃集团,获罪入狱,后获赦。1462年,因再次犯强盗杀人罪,被宣告施以绞刑,后减为10年期流放,不久便杳无消息。2009年,在加拿大蒙特利尔举行的第三十三届世界电影节上,由根岸吉太郎导演、松高子和浅野忠信主演的同名电影《维庸之妻》荣获最佳导演奖。
《斜阳》中的女主人公和子的原型,本名太田静子,1941年在朋友家中偶遇太宰治,一见钟情。此后两人常常书信来往,坠入爱河,不得自拔。1944年,太宰到小田原车站同静子相会,并一起探望住院的静子的母亲,然后前往静子住处下曾我。太宰再次到下曾我会见静子是战后的1947年,为了创作《斜阳》而去向静子借阅日记。
太宰治绝命前的一两年间,原配美知子和情妇静子同时怀妊,第二年分别生下女儿,这就是后来的著名女作家津岛佑子和太田治子。
本系列选入的五部作品,均属中短篇小说。太宰治这些为读者耳熟能详的名作,再次有机会付梓出版,能否不辜负读者们的期待,老实说我心中没底。一来毕竟是名家名作,且不乏名译,珠玉在前,难以企及;二来译者多属新手,锋芒初试,经验不足,译文难免有不尽人意之处。望读者多加批评,以便再版时改进。
走笔至此,忽然记起今日是所谓“宪法纪念日”,电视里正在播送东京街头为反对“改恶”宪法,政界和民间纷纷举行各种类型的保卫和平宪法的活动。正当日本国内右翼势力抬头,“改宪”和“护宪”斗争逐渐走向白热化时期,再度阅读太宰文学,重温战争给广大民众造成的苦难和精神创伤,对当代读者来说,或许更具深义。
陈德文
2013年5月3日杜鹃花开
记于爱知县春日井迓光亭
叶
上天的眷顾令我受宠若惊魏尔伦[1]
我曾经想到过死。今年新年的时候,有人送我一身和服作为新年的礼物。和服的质地是亚麻的,上面还织着细细的青灰色条纹。大概是夏天穿的吧,那我还是活到夏天吧。
娜拉也在思考。她来到走廊,随手“砰”的一声关上门。与此同时,她决定回去。
我没有做出荒唐事,没想到回家时换来的是妻子笑脸相迎。
他一天一天地混着日子。他独自一人在出租屋里喝酒,把自己灌醉,然后默默地铺被睡觉。这种夜晚令他十分难熬。他已筋疲力尽,睡觉也不做梦,什么事都懒得做。
他曾经买来一本关于“如何改善汲取式厕所”的书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当时,他对传统的处理粪便的方式十分头疼。
在新宿的人行道上,他看见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块在慢慢地移动着。他不假思索地感叹道,原来石头也会爬行呀!然而,随即他就明白了。原来走在他前面的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正用一根线拉着那块石头。
受到小孩子的捉弄并不会令他气恼,即便是遭遇天地剧变他也会坦然接受。他只是为自己的自暴自弃而感到寂寥惆怅。
照此看来,自己将要终生与这种抑郁作斗争,一直到死。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自怜起来。绿油油的稻田渐渐模糊不清,是泪水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感到有些慌乱,为这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轻易地动感情甚至流泪,令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下了电车以后,哥哥笑了起来。
“别那么无精打采的。喂,振作起来!”
然后,他用扇子在阿龙那瘦弱的肩膀上啪地打了一下。在苍茫的暮色中,扇子显得白森森的。阿龙兴奋得面颊泛红。哥哥能打自己的肩膀十分难得。他一直在心里企盼着哥哥能够跟自己如此亲密。
受访的人不在家。
哥哥说:“我不认为小说无聊。我只是觉得有些啰唆,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却要写上一百页来制造气氛。”我一时难以开口,思索片刻后回答说:“语言当然是越简短越好,前提是要令人信服。”
我哥哥还认为自杀是一种自私的行为而十分不齿。不过,我倒觉得自杀的行为只是出于处世的考虑,所以对哥哥的看法感到有些意外。
坦白交代!什么?这是跟谁学的?
水到渠成。
他十九岁那年的冬天,写下了《哀蚊》[2]这篇短篇小说,那是一篇杰出的作品。这篇作品同时还是他从一生的混沌中解脱出来的重要的关键之作。一般认为,这篇作品在形式上受到了《雏》[3]的影响,但其内心却是他的。原文如此。
我见过一个奇怪的幽灵。那是我上小学后不久发生的事,因此就像幻灯一样模糊不清。不,我觉得这朦胧的记忆就像映在新蚊帐上的幻灯,竟然年复一年地渐渐清晰起来。
记得姐姐招婿上门的那天,对了,就是那天晚上的事。在举行婚礼的那个晚上,我家来了许多艺人助兴。记得其中有一个名叫半玉的漂亮女艺人还在我的和服上缝了一个家徽。那天晚上,父亲还在另一栋房子的走廊里跟一群身材高大的艺人打了起来。父亲在那第二年就去世了。如今,他待在我家客厅墙上的大照片中。每当我看到父亲的照片时,就会想起那天晚上打架的事。我的父亲绝不欺凌弱小,肯定是那些艺人做了什么坏事,所以我父亲才会教训他们。
想来想去,我觉得这件事就是发生在婚礼的当晚。实在抱歉,所有的记忆都像新蚊帐上的幻灯似的,亦幻亦真,很难讲得清楚。若说是梦中的故事,其实也不尽然,至少那天晚上给我讲哀蚊故事时奶奶的那双眼睛,还有幽灵都不会有假,这一点不管谁说什么我都肯定是真的。怎么可能是做梦呢?瞧,这不又清楚地出现在眼前了吗?奶奶的眼睛,还有……
没错,像我奶奶那般美丽的老奶奶并不多。去年夏天,我奶奶去世了。不过,她去世时的容颜依然十分艳丽,洁如白蜡的双颊几乎可以映出夏日的树影。她生得如此美丽,然而却远离姻缘。她一辈子都没有染过牙齿。
“我凭着这一口洁白的牙齿才成就了自己的百万身价。”
她生前常常用练富本调[4]而变得低沉的声音这样说。这恐怕也是一种有趣的命运吧。不管命运如何,还是不要刨根问底了吧。否则,会令奶奶伤心落泪的。因为,我奶奶是一个非常在意自己形象的人,她一生都没有离开绣着家徽的和服。很久很久以前,奶奶就被送到师傅那里,开始学习富本调。我打从记事的时候起,每天都是在奶奶吟唱《老松》、《浅间》等曲目中度过的。那曲调如泣如诉、哀婉动人。外面都传说这里隐居着一位艺人,但奶奶听到后只是优雅地付之一笑。总之,我从小就喜欢奶奶,一离开乳母,我立刻就会扑到奶奶的怀里。诚然,我母亲因为身体不好,亦是无暇顾及自己的孩子。我父母都不是我奶奶真正的孩子,因此奶奶几乎不来正房,而是常年居住在偏房里。我也经常往奶奶那里跑,所以三四天见不到母亲也是常有的事。这样一来,与姐姐们相比,奶奶自然会对我更加偏爱一些,晚上还常常读连环画给我听。我至今还记得奶奶给我讲的《八百屋阿七》[5]的故事。当时我十分感动。奶奶还常常戏谑地叫我“吉三”,令我十分开心。在黄色的灯光下,读着连环画的奶奶姿态优美,那情形我至今记忆犹新。
尤其是那天晚上奶奶临睡前讲的哀蚊的故事,不知为何令我终生难忘。我记起来了,那是一个秋天。
“一直活到秋天的蚊子被称作哀蚊,那是因为有的人大发慈悲不点蚊香的缘故。”
啊,那一字一句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中。奶奶躺在床上,讲述时语调低沉。对了,奶奶搂着我睡觉时,总是把我的双脚夹在她的两腿之间焐着。有一个寒冷的夜晚,奶奶脱掉我的睡衣,然后露出自己光洁细滑的肌肤,将我搂在怀里为我暖身。奶奶就是如此地疼爱我。
“其实,我就是哀蚊,朝不保夕……”
她边说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眼睛。正房里婚礼的喧闹声已渐渐平息,时辰已近午夜了。秋风沙沙地吹拂着防雨窗,挂在屋檐下的风铃随风发出丁零零的声响,这一切都隐隐地浮现在我的记忆中。对了,我就是在那天晚上目睹了幽灵。当时,我忽然从睡梦中醒来要去撒尿,可是却没有听见奶奶的声音,于是我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奶奶的身影。尽管心里有些害怕,但我还是自己爬出被窝,沿着泛着黑光的榉木长廊战战兢兢地向厕所摸去。我只感到脚底下冰凉,迷迷糊糊的仿佛是在浓雾中游泳。就在那时,我看见了幽灵。在长长的走廊的一个角落里,一个软绵绵的白色物体蹲在那里。由于离我很远,所以它看起来像一只胶卷那么小,不过它的的确确正在向姐姐和姐夫的新房里窥视着。那是幽灵,我绝不是在做梦!
艺术之美,归根结底是奉献给市民的。
有一个痴迷于花儿的木工,真讨厌!
后来,真知子伏下眼皮嗫嚅道:
“你知道那个花儿的名字吗?你用手指一碰,它就会啪的一下裂开,从里面喷出脏液,手指很快就被腐蚀了。你要是知道那花儿的名字就明白了。”
我将双手插进裤兜里嘲笑道:
“你知道这样一种树的名字吗?它的叶子直到脱落还是绿的,可是叶子背面却一点一点地干枯,被虫子啃食。树叶将这一面掩藏起来,直到落叶都给人看绿色的一面。你要是知道那种树的名字就明白了。”
“去死?你要去死吗?”
小早川想,他也许真的会去死。记得那是在去年的秋天,听说青井家带头闹起了减租运动,结果给青井招来了一身的麻烦,当时他曾服药自杀,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另外,听说就在前几天,他还认为自己之所以依然放浪形骸,那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还承受得了放荡的行为。他认为,如果自己变成一个如同被阉割了的男人,那就不会感觉到一切快乐,从而能够一心一意地投入到对斗争的财政支持工作中去。因此,他连着三天跑到P市医院,在传染病房外用手捧起脏水沟的水大口喝下去。可是他没有成功,仅仅闹了一下肚子而已。这些事都是后来青井自己难为情地说出来的。小早川听了之后,对于这种迂腐的行为感到极为不快,不过青井采用如此极端手段的心情,确实也深深地触动了他。
“死了最好!不过,不只是我一个人,至少那些拖社会进步后腿的家伙都得死!我问你,有没有什么科学依据证明像这种累赘一类的人都得死?”
“胡、胡说什么呀!”
小早川觉得青井说话越来越离谱了。
“你别笑。实际情况不正是这样吗?一直以来我们所受到的教育都是什么要为供奉先祖而活着啦、要完成人类文化啦,等等,讲的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道德义务,没有任何科学的解释。既然如此我们这些累赘最好还是统统死掉,一死百了!”
“浑蛋!你胡说些什么呀?你听我说,你太自以为是了!不错,你我都不是直接参加生产的人,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就是寄生虫。你难道盼望无产阶级获得解放吗?你相信无产阶级会最终胜利吗?尽管程度有所不同,但我们过的确实是资产阶级的生活。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支持资产阶级。你曾经说自己的十分之一贡献给了无产阶级,十分之九贡献给了资产阶级。那么,对资产阶级的贡献指的又是什么呢?从为资本家装满口袋这一点来看,我们跟无产阶级做的是同样的事情。如果敢于否定自己所生存的资本主义经济社会的话,那么斗士就肯定是由什么神仙变成的。你说的那些话太极端、太幼稚!即使是把十分之一贡献给了无产阶级,那也足够了。这十分之一是非常珍贵的。就为了这十分之一,我们要努力地活着,而且活得精彩,活得有意义。傻瓜才去死!笨蛋才去死!”
他生平第一次得到了一本算术教科书。书不太大,封面是黑色的。啊,书里一串串的数字映入眼帘是那样的美妙,少年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了。当他翻到最后几页时,发现书中所有练习题的答案都印在上面,少年锁紧眉头嘟哝了一句“瞧不起人”。
外面是雨夹雪,屋内墙上的列宁像不知在笑什么。
婶婶说:“你长得不漂亮,所以得学会招人喜爱;你身子骨弱,所以至少要做到心肠善良;你好说空话,所以要尽量多做一些。”
明明知道却硬要人家自己说出来。
月圆之夜。海面上巨浪翻滚,忽明忽暗,在汹涌的波涛中,我迫不得已甩开了她的手,我们曾经誓言永不分离。就在那一瞬间,她被巨浪吞没,同时大声喊出了一个名字。但不是我的名字。
我们是土匪,我的自尊被夺走了。
“未必会有那种事,不过假如为我立铜像的话,我希望右脚向前迈出半步,昂然挺胸,左手插进西装马甲,右手将写坏的稿子攥成一团,而且不要加上脑袋。不过,这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是不愿意自己的鼻尖上落满鸟屎。基石上要这样写:这里有一个男人,生来,死去。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用来撕毁写坏的稿子。”
书上写着:梅菲斯托菲勒斯被雪花般飘落的玫瑰花瓣烧焦了胸膛、脸颊和手掌。
我在拘留所度过了五六天。有一天中午,我踮起脚透过拘留所的窗户向外张望,只见院子洒满了小阳春的日光,窗户附近的三棵梨树也都竞相开出了梨花,树下有二三十名巡警正在训练。随着一个年轻巡警队长的号令,巡警们时而一起从腰间抽出绑犯人的绳子,时而吹响警笛。我望着眼前的情景,心里揣摩着每个巡警究竟出身于什么家庭。
我们是在山里的一个温泉浴场举行的婚礼。母亲不停地哧哧笑着,她解释说旅馆女服务员的发型实在是太可笑了。她一定很开心吧。没文化的母亲把我们叫到炉边,教训我说,你这孩子不定性,所以……也许是没了底气,母亲话说了一半,目光又转向更无知的新媳妇寻求支持:你说,是吧。母亲的话说得没错。
教育妻子,他整整花费了三年的时间。完成教育以后,他想到了死。
病妻哟,如停滞不动的云,如一株大芒草。
红色的烟雾,像扭来扭去的蛇一样向天空钻去,渐渐变粗;火舌蔓延,如翻滚的大浪,卷起旋涡;不久,火势越来越猛,怒吼着向山上冲去。大山被火光映得通明,成千上万棵冬季的枯木熊熊燃烧,一个人骑着一匹黑马风驰电掣般地在树林中穿梭着。
你只有一句话告诉我!“Nevermore.”
这是一个晴天,天空碧蓝如洗。一只不知来自何处的小猫在院中的山茶花下打着盹。正在画油画的朋友问我,那是不是波斯猫。我随口答道,也许是一只流浪猫吧。这只猫跟谁都不亲。有一天,我做早饭时烤着沙丁鱼,结果那只猫就在院子里哀怨似的叫起来。我走到外廊,学它喵地叫了一声。它站起来,静静地向我走来。我扔给它一条沙丁鱼。它战战兢兢地吃着,摆出随时准备逃走的架势。我很激动,我的情感被接受了。我进到院子里,打算摸一摸它身上的白毛。孰料我的手刚一触到它背上的毛,它突然狠狠地咬了我一口,牙齿甚至咬到了我小指的骨头。
我想当演员。
从前的日本桥长二十二丈六尺五寸[6],可是如今的却只有十六丈二尺。我们不得不认为,是河面变窄了。如此看来,过去无论是河还是人,都远比现在大。
这座桥始建于庆长七年[7],其后重建过十次,现在的是明治四十四年[8]落成的。在大正十二年[9]的那场大地震中,镶嵌在桥栏上的青铜龙翼被熊熊大火所包围,烧得通红。
我小时候很喜欢玩的东海道五十三次道中绘双六的起始点就是这里,上面画着几个手持长矛的人在桥上巡逻。早先这里曾经十分繁华,可是如今却变得冷冷清清。自从鱼市搬迁到筑地以后,连这里的名字都渐渐被人遗忘,现在这里已经被从宣传东京名胜的明信片上除名了。
今年十二月下旬的一个浓雾迷漫的深夜,一个异国女孩子远离众多的乞讨者,一个人伫立桥头。这是一个卖花女。
从大约三天前起,一到黄昏,她就捧着一束鲜花坐电车来到这儿,然后就默默地站在玩弄圆圆的东京市徽的青铜狮子旁,一站就是三四个小时。
日本人有一个坏毛病,他们一见到落魄的洋人就会认定是俄罗斯的白人。现在,小女孩捧着花束站在浓雾中,同时还极力掩藏着手套上的破洞。尽管只是个可怜的孩子,但大多数日本人见到这种情景也会好奇地小声说,啊,是俄罗斯人。倘若有读过契诃夫小说的青年路过的话,他也许会放慢脚步,自鸣得意地臆断女孩子的父亲是个退役的陆军二等大尉,母亲是一个骄傲的贵族。另外,要是有初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学生经过,他会大叫:“哎呀,是涅莉!”然后急忙将外套的领子立起来。然而,除了这些以外,他们不想对这个女孩子做进一步的探究。
不过,有一个人在想,她为何选在日本桥?在这座行人稀少、光线昏暗的桥上卖花很难卖得出去,那……为什么?
对于这种疑问,答案既简单又颇有一些浪漫色彩。那是因为她的父母对日本桥的幻想。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在日本最繁华热闹的桥一定是日本桥。
女孩子在日本桥的生意十分惨淡。第一天她只卖出去一枝花,买主是一个舞女。那个舞女挑选了一枝含苞欲放的红花。
“它会开吧?”
她的问话很不礼貌。
女孩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会的。”
第二天,一位醉醺醺的年轻绅士买了一枝。倘若他没喝醉的话,就会显出犹豫的神情。
“随便给我一枝就行。”
女孩子从昨日卖剩下的花束中给他选了一枝白色的花蕾,绅士仿佛偷东西似的,鬼鬼祟祟地接了过去。
女孩子只卖出了两枝。第三天,也就是今天,她一直站在冷雾中,然而无人理会她。
在桥另一端的一个男乞丐拄着拐杖,跨过电车道向这边走来。他是来警告女孩子,这里是自己的地盘。女孩子连着向他鞠了三个躬。那个拄拐杖的乞丐咬着嘴边黑黑的胡须想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
“那……明天就不准来了!”
说罢,他又消失在浓雾中。
过了不久,女孩子准备回去了。她摇了摇花束。这些花儿是花店淘汰下来的,她向人家要来拿到这里来卖。已经过去三天了,那些花儿也差不多都枯萎了。每当她摇晃时,那些耷拉下来的花蕾就颤动起来。
女孩子把那些花儿轻轻地夹在腋下,然后怕冷似的缩起肩膀,走向了不远处的面条摊儿。
女孩子一连三个晚上都在这里吃馄饨,这里的摊主是个中国人,他对待女孩子跟对待普通客人一样。女孩子为此感到十分高兴。
摊主一边包着馄饨,一边开口问道:
“卖完了吗?”
女孩子睁大眼睛回答说:
“没有。……我准备回去了。”
听了这话,摊主感到有些心酸。她要回国了,肯定的。他轻轻地摇了摇已经秃得发亮的头,一边回忆着自己的故乡,一边从锅里捞出馄饨。
“我要的不是这个。”
女孩子从摊主手中接过盛着馄饨的黄碗,疑惑地嘟哝道。
“没关系。这是叉烧馄饨,我请客。”
摊主坚持说。
普通馄饨十钱一碗,而叉烧馄饨要二十钱。
女孩子犹豫了片刻,然后放下手里的馄饨碗,从腋下的花束中抽出一枝花蕾很大的鲜花,大方地送给摊主。
她离开面条摊以后,在去电车站的路上非常后悔自己卖给那三个人的花儿有些枯萎了。突然,她蹲在路旁,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用一种让人听不懂的语言急切地祈祷着。
最后,她用日语小声地说:
“一定要开,一定要开!”
生活安逸时会作出绝望的诗,生活窘迫时会不断地写出生的喜悦。
春天将近?
人终归会死的,哪怕只写出一篇梦幻般的浪漫故事也死而无憾了。男人之所以开始这样祈祷,那是因为他恐怕正处于自己一生中最阴暗的时期。他思前想后,终于向希腊的女诗人萨福射出了黄金之箭。其高贵典雅、才貌双全的美誉一直传颂至今的萨福才是令这个男人怦然心动、难以忘怀的唯一女性。
男人翻阅了一两本有关萨福的书籍,知晓了如下事实。
很遗憾,萨福长得并不美丽。她皮肤黝黑,而且长着龅牙。萨福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名叫法翁的美男子,可是他却不懂得诗。萨福相信这样一种迷信的说法:只要全身心地投入爱情,纵然是死不瞑目,心中的思恋之苦也会消失。于是,她从莱夫卡斯海岬纵身跳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中。
生活。
完成了满意的工作之后
沏上一杯香茶
茶泡上
映出了
我那张纯净的面庞
好多张、好多张
总会有办法。
[1] 魏尔伦(Paul-Marie Veriaine,1844—1896),法国诗人。
[2] 太宰治的早期作品。
[3] 芥川龙之介(1923)的小说
[4] 富本调是日本说唱艺术净琉璃中的一个流派。
[5] 《八百屋阿七》是日本江户时期一个蔬菜店姑娘的故事。
[6] 日本的一丈约为3.03米。一尺约为30.3厘米。一寸约为30.3毫米。
[7] 庆长七年即1602年。
[8] 明治四十四年即1911年。
[9] 大正十二年即1923年。
回忆
一
黄昏时分,我和姨妈并肩站在门口。姨妈穿着背小孩的棉罩衣,好像背着一个人似的。当时昏暗街道上的寂静令我至今难忘。姨妈告诉我说,那里隐藏着天使,然后又补充说,是活神仙。“活神仙?”我不由得饶有兴趣地小声重复了一句。随后,我好像又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姨妈制止我说,就算是不露面,你也不该说出来。我记起来了,当时我故意问活神仙藏在哪里是为了逗姨妈开心。
我生于明治四十二年[1]的夏天。明治天皇驾崩那年我刚过虚岁四岁。我记得就是那年的事。我和姨妈去离我们村子二里[2]地远的一个亲戚家,在那里看到的瀑布我至今记忆犹新。瀑布位于村子附近的山里,宽阔的瀑布从长满青苔的悬崖上直泻而下。我骑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肩膀上眺望着瀑布。旁边还有一个神社,那个男人带我去那里观看各种各样的彩马匾额。我渐渐感到有些无趣,便哭着要找“嘎琪娅”。我那时管姨妈叫“嘎琪娅”。当时姨妈和亲戚们在远处铺了毛毯的洼地上嬉闹着。听到我的哭声姨妈慌忙站起身来,可是也许是绊到了毛毯,她像鞠躬似的深深地弯下了身子差点摔倒。周围的人见状都起哄说姨妈喝醉了。我远远地望着那热闹的场景,心里备感委屈,哭声越发尖锐起来。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姨妈要抛下我离家出走。她那丰满肥硕的胸部泛起红色,一滴滴汗珠不断地流淌下来。姨妈不耐烦地说,真是讨厌死了!我将脸颊凑近姨妈的乳房,流着眼泪不停地求她别走。姨妈将我摇醒时,我正伏在她的胸前哭着。醒来以后,我还一直伤心地抽泣着。不过,这个梦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姨妈在内。
我有很多有关姨妈的记忆,然而遗憾的是,对于当时的父母我却没有留下丝毫的印象。我家是个大家庭,家里有曾祖父、祖母、父母、三个哥哥、四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还有姨妈和她的四个女儿。但是在我五六岁以前的记忆中,可以说除了姨妈以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人。记得在宽敞的内院中,曾经长着五六棵硕大的苹果树,每当天空阴云密布的时候,女孩子们就会爬上树去。院子的一角种着一片菊花,下雨时,我会和女孩子撑起雨伞,一起观看菊花盛开的样子。我只依稀记得这些,那群女孩子也许是我的姐姐和表姐们。
到了六七岁,我的记忆就清晰起来。记得有一个名叫阿竹的女佣教我读书,我们两个人一起读了许多书。阿竹一门心思地教我读书,因此,尽管我身体不好,但躺在床上读了很多书。读完了家里的书,阿竹就去星期日学校等地方,不断地给我借来一些儿童读物。那时我学会了默读,所以读多长时间都不会觉得累。阿竹还教我什么是道德。她常常带我去寺院观看绘着地狱极乐的佛画,并给我一一讲解。一个纵火者背负着一只烈火熊熊的笼子;一个纳妾者被一条双头青蛇紧紧缠住,表情显得十分痛苦。画上有血池、针山,还有一个名为“无间地狱”的无底深渊冒着白烟。每个地方都可以看到一些苍白瘦小的人张开小口号泣着。听说要是说谎的话,就会下地狱,被小鬼揪掉舌头。一听到这些,我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寺院的后面是一片地势稍高的墓地。沿着棣棠灌木墙立着的塔形木牌如同一片树林,有的塔形木牌上还装着一个满月大小的车轮似的铁圈。阿竹说,如果转动铁圈,当那个铁圈停下不动时,转动铁圈的人就会走向极乐世界,不过,要是将要停下的铁圈又开始往回转时,那个人就会掉进地狱。阿竹转动时,铁圈会发出悦耳的声音转一会儿,然后总是停下不动,可是我一转,有时就会往回转。我记得那是一个秋天。有一天我一个人去寺院转铁圈,然而铁圈就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个个都往回转。我不服气地连着转了几十个,直到天快黑时,我才绝望地离开了墓地。
那时,我父母住在东京,姨妈曾带我去了一趟东京。我在东京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却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我只记得有一个老太太常来我家。我非常讨厌她,她每次来我都哭个不停。她曾给我买过一个红色的玩具邮政汽车,但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玩。不久,我回老家上了小学,与此同时我的记忆的内容也发生了变化。阿竹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听说她嫁到了一个渔村。她怕我找她,所以就突然不声不响地离去了。第二年的盂兰盆节,阿竹来我家玩儿,我们之间好像生分了许多。她问我的学习成绩怎么样,我没有回答,当时好像是别人替我告诉她的。她只是说不要松懈,也没说什么鼓励的话。
在同一时期,由于发生了一些事情,姨妈也不得不跟我分开了。那个时候,姨妈的二女儿嫁了人,三女儿死了,大女儿招了一个牙医做上门女婿。姨妈带着大女儿夫妇和小女儿离家去了远方。我也跟着一起去了。有一年冬天,我和姨妈坐雪橇出去。当时我和姨妈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雪橇还未动,我一个最小的哥哥就在外面一边骂我“养子、养子”,一边隔着雪橇篷不停地戳我的屁股。我咬紧牙关,默默地忍受着这种屈辱。我本以为自己被姨妈收养了,然而到了该上小学的时候,我又被送回了老家。
上学以后,我就不再是孩子了。后院的空地上长满了杂草,一个晴朗的夏日,就在这片草地上,弟弟的保姆让我有了一次痛苦的经历。当时我八岁,那个保姆也不超过十四五岁。苜蓿在我的乡下老家叫“母草”,那个保姆叫比我小三岁的弟弟找一棵四片叶的“母草”来,借此支开弟弟,然后抱住我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我们还躲到库房和壁柜里玩捉迷藏。弟弟真是麻烦,被留在壁柜外面时常常独自哭泣,因此有一次被我最小的哥哥发现了。他问过弟弟后,拉开了壁柜门。保姆则镇定地解释说,是钱丢到壁柜里了。
从那以后,我也学会说谎了。记得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过女儿节,我对学校的老师撒谎说,家里今天要摆女儿节偶人,让我早点儿回去,所以最后一节课没有上就回家了。到家后我又说今天是桃花节[3],学校放假,然后就帮着从箱子里往外拿偶人。其实这些事根本不需要我帮忙。我还非常喜欢鸟蛋。揭开我家库房上的瓦片,麻雀蛋唾手可得。可是灰椋鸟蛋和乌鸦蛋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从同学们那里要到了那浓绿色的蛋和布满有趣斑点的蛋。作为交换,我每次都拿五本或十本自己的藏书送给他们。我把收集来的鸟蛋用棉花裹起来,放满了整整一个抽屉。最小的哥哥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秘密交易,有一天晚上,他要借我的西方童话集和另一本忘了叫什么名字的书。哥哥的恶毒阴险让我恨得咬牙切齿。那两本书都被我投资到了鸟蛋上,肯定不会有。一旦我说没有,哥哥就会追问我书的下落。于是我告诉他,书肯定有,不过得找一找。他一边跟着我,一边冷笑着说,没有了吧。我坚持说肯定有,并且还爬到了厨房的碗柜上去找。最后,他只好放弃了。
我在学校写的作文,可以说都是胡编乱造的。我为了把自己装扮成一个不同寻常的好孩子而努力地写作文,这样的话,就常常会受到大家的赞扬。为达此目的,我甚至不惜剽窃。当时曾被老师们誉为杰作的《弟弟的影画》就是我从一本少年杂志上全盘抄袭的一篇获得一等奖的作文。老师还让我用毛笔把自己那篇作文抄下来,然后拿到展览会上展出。后来,一个好读书的学生揭发了这件事,我在心里恨不得他死掉。我那时写的一个小品文《秋夜》也获得了老师们的好评。文章写的是,有一天我学习时突然头疼起来,于是就来到外廊欣赏院子里的景色。隔壁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了母亲等人的大笑声,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头居然不疼了。这篇文章中没有任何真实的东西,关于院子的描写我好像是从姐姐们的作文中抄来的。最主要的是我根本就没有努力学习到头疼的记忆。我讨厌上学,所以从未认真读过课本。我看的都是娱乐方面的书籍。家里人认为我只要在读书,那就是在学习。
不过,假如我在作文中实话实说的话,必定会带来不良的后果。有一次,我在作文中发牢骚说父母不爱我,结果就被班主任老师叫到教员室训斥了一顿。还有一次老师让我们以《如果爆发了战争》为题写作文时,我这样写道:如果发生了比地震、打雷、失火、老爹发怒[4]更加恐怖的战争,我就首先逃进山里,顺便也叫上老师,因为老师是人,我也是人,大家都害怕战争吧。当时,校长和副班主任老师两人将我叫去训话,他们问我为何这样写?我敷衍他们说,自己只是半开玩笑。副班主任老师就在笔记本上写了“好奇心”三个字。后来,我就跟他争辩起来。他问我,你说老师也是人,你也是人,那么人都是一样的吗?我吞吞吐吐地说,是的。总的来说,我属于那种不善言辞的人。他接着问,那我和校长同样是人,为什么工资不一样?我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那是因为工作不一样吧。戴着铁框眼镜、细长脸的副班主任老师立刻又把我说的话记在了笔记本上。我曾一直对这个老师怀有好感。后来他又问我,你父亲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吗?他的问话让我一时无法回答。
我父亲是个大忙人,平时几乎不回家,即使回到家里也不跟孩子们在一起。我很怕自己的父亲。我很想要父亲的钢笔却又不敢说出来。我绞尽脑汁琢磨了许久,最好在一天晚上,我在床上闭着眼睛叫着“钢笔、钢笔”,假装说梦话给在隔壁房间与客人谈话的父亲听。当然,我的这个愿望既没有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也没进入到他的心里。有一次我和弟弟在堆满米袋的打米仓里玩得正高兴,忽然父亲出现在米仓门口,他呵斥道,小鬼,出来!出来!父亲背对着阳光,黑黑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一想到当时那恐怖的情景,我至今都不寒而栗。
我对母亲也没有亲近感。我从小吃乳母的奶,是在姨妈的怀里长大的,上了小学二三年级之后,我才见到自己的母亲。到了青春期,两个男佣教给了我发泄的方法,可是有一天晚上,睡在我旁边的母亲,见我的被子不停地动着,于是好奇地问我,你在干什么呢?我当时非常狼狈,于是回答说,我腰疼,在按摩呢。母亲困倦地说,揉一揉就好了,别一个劲儿地敲打。我只好默默地揉了一会儿腰。我关于母亲的记忆,大多都很心酸。有一次,我从库房里翻出了哥哥的一套西装,于是便穿上它在内院的花坛间散步,嘴里还哼着即兴创作的充满忧伤的曲子,渐渐地眼眶湿润起来。我想穿着这身衣服跟在账房里打工的学生玩儿,于是就让女佣叫他,可是他却迟迟不来。我在后院用鞋尖轻轻踢着竹篱笆,耐心地等着。然而最终我还是等不及了,双手插在裤袋里,呜呜地哭起来。母亲发现我在哭泣,于是便问我怎么了,然后扒下我的裤子,啪啪地打我的屁股。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
其实,我很早就开始对服装产生兴趣了。衬衫的袖口如果没有扣子我是绝对不肯穿的。我尤其喜欢法兰绒的衬衫。和服内衣的领子也必须是雪白的,穿的时候我也要求白领子要露出一两分。八月十五的晚上,村里的学生们都穿着节日的服装来学校,我每年也一定要穿茶色粗条纹的法兰绒和服去学校,然后学着女人的样子在学校狭窄的走廊里试着小跑几步。我总是这样偷偷地打扮自己,不愿被别人发现。因为家里人都说我是几个兄弟中相貌最差的,要是大家知道长相最差的男孩子居然爱打扮,还不得被笑死才怪呢!我表面上装出不爱打扮的样子,而实际上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掩饰得很成功。在旁人的眼中,我是一个愚钝而又土气的男孩子。我和兄弟们坐在饭桌前的时候,祖母和母亲常常毫无顾忌地说我长得难看,尽管我已经习惯了,但心里还是觉得很不舒服。我坚信自己是一个堂堂男子汉,所以有时去女佣房间时,我会不露声色地问在兄弟们中谁最英俊,而女佣们一般都会说大哥最英俊,其次是我。那时我就会羞红了脸,不过还是多少有些不满意,因为我希望他们说我比大哥更英俊。
我对祖母她们的不满不仅是她们说我长得难看,他们还说我笨手笨脚。每次吃饭的时候祖母都说我拿筷子的方法不对,叫我改过来;还说我行礼时翘屁股,样子不雅。祖母让我跪坐在她的面前,一遍一遍地让我行礼,可是无论我做多少次,她总是不满意。
我也很怕祖母。记得村里小剧场落成时请东京的雀三郎剧团前来演出。他们的演出我都是每场必到,因为那个剧场是我父亲出资建造的,所以我总是不花钱,而且被安排到最好的位置。放学回家以后,我立刻换上柔软的和服,在衣带的一端用细细的银链拴上一支小铅笔,然后一路狂奔赶到小剧场。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歌舞伎[5],因此十分兴奋。在看狂言[6]时,我多次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演出结束以后,我把弟弟及亲戚们的孩子招集到一起,组织了一个剧团自己演戏。我从前就喜欢表演,经常把男佣和女佣叫到一起,给他们讲故事,放幻灯片或电影给他们看。我们的剧团排演了《山中鹿之助》、《鸽子之家》和《活惚舞》[7]这三个狂言节目。《山中鹿之助》是我根据一本少年杂志刊登的山中鹿之助在谷河岸边的一个茶馆里得到了一位名叫早川鲇之助的仆人的情节改编的,其中最费工夫的是把“本人是山中鹿之助……”这长长的一句话改为七五调[8]。《鸽子之家》是一本长篇小说,我每读一次就哭一次。我将其中尤为凄惨的部分改编为两幕剧。《活惚舞》是雀三郎剧团在演出结束时所有参演人员一起上台跳的舞蹈,因此我也要尝试跳一跳。排练了五六天之后,终于到了演出的那一天。我把书房前面宽大的外廊作为舞台,并且拉起了一小块幕布。我们在白天就做好了准备,可是没想到拉幕的铁丝刮到了祖母的下颚。你们想用这根铁丝杀了我么?别学那帮臭戏子!祖母把我们臭骂了一顿。尽管如此,那天晚上我还是召集了十多个男佣女佣,演戏给他们看。不过,一想到祖母说的话,我就感到心情十分沉重。我演的是山中鹿之助和《鸽子之家》中的男孩子的角色,还跟大家一起跳了活惚舞,但是我没感到丝毫的兴奋,反而感到有些落寞。后来我们还陆续演了《牛盗人》、《皿屋敷》、《俊德丸》等剧目,但每次祖母都不屑一顾。
我虽然不喜欢祖母,但有时夜里难以入眠时我甚至庆幸有祖母在。我从小学三四年级起就患上了失眠症,有时到了深夜两三点钟还不能入睡,常常痛苦得在被窝里哭泣。家里人为我想了各种办法,比如临睡前吃点白糖、听钟表秒针的声音数数、用冷水冰脚、把合欢树的叶子放在枕头下面[9],等等,但是都没有什么效果。我这个人心事重,事事都爱瞎琢磨,这更加重了我的失眠。有一次我偷偷地摆弄父亲的夹鼻眼镜,结果一不小心把镜片打碎了,弄得我一连几夜睡不着觉。我家旁边有一个小日用百货店,店里摆着少量的书刊。有一天我在那里看到一本妇女杂志,里面有一张画着黄色人鱼的水彩画,我非常喜欢,于是就偷偷地撕下来。没料到被店主发现了,他大叫“阿治、阿治”,吓得我把杂志摔到地上就逃回家去了。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我更睡不着觉了。我躺在被窝里还时常没来由地害怕失火。一想到这所房子万一被烧掉,我就睡意全无。记得有一天夜里,我临睡前去上厕所。厕所的对面是漆黑的账房,中间隔着一条走廊。一个学生正在账房里看电影,火柴盒大小的画面映在壁柜上,一只白熊正从冰崖跃向海中。此情此景令我联想到那学生此刻的心情,不由得悲从中来。回到床上,我一想到那电影画面,心里就难受得怦怦直跳。我时而想到那学生的境遇,时而又担心电影胶片一旦着火就会出大事。那天晚上,直到天亮我也没有睡着。我庆幸有祖母,就是这样的晚上。
晚上通常是这样的,八点左右女佣服侍我睡下,在我睡着之前她必须躺在我的旁边陪着我。我觉得很不忍心,所以常常一进被窝就假装睡着。我能感觉到女佣从我的身旁悄悄地离开,但我还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能睡着。我在被窝里辗转反侧直到十点左右,然后抽抽嗒嗒地哭着爬起来。到了那个时间家里人都睡下了,只有祖母不去睡。她和打更的老爷爷对坐在厨房里的大围炉旁聊天。我就穿着棉和服坐在旁边默默地听他们说话。他们的话题不外乎是村里的家长里短、各种传闻。有一年秋天的深夜,我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的悄声细语,忽然远处传来了驱虫仪式的咚咚敲鼓声,我立刻精神为之一振,啊,还有很多人没睡呢!这件事令我一直难以忘怀。
提到声音,又令我想起一件事。我大哥那时在东京上大学,每次放暑假回家,他都会把音乐、文学等方面的一些新鲜东西带到乡下来。大哥学的是戏剧,他在一本乡土杂志上发表的名为《争夺》的独幕剧在村里的年轻人中间获得了好评。写完这部戏时,大哥还特意读给弟弟妹妹们听。大家听完以后都说不明白,只有我听懂了,就连剧终那句充满诗意的台词“好黑的夜晚呀”我也能够理解。我还认为剧名应该叫《蓟草》,而不是《争夺》,后来我在大哥废弃的原稿的一角写下了我的这个建议。可是剧名没有改变,仍以原名发表了。看来大哥多半是没有看到我的留言。大哥还搜集了大量的唱片。家里如果招待客人,我父亲肯定要从很远的大市镇叫艺妓来助兴。我记得自己从五六岁时起就常常被那些艺妓们抱来抱去,她们一边唱着《很久以前》、《那是纪国橘子船》等歌曲,一边跳舞。因此,与大哥唱片上的那些西洋音乐相比,我更喜欢听本国歌曲。一天晚上,我刚躺下,就从大哥的房间里传来了优美的音乐,于是便扬起头静静地听起来。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来到大哥的房间,顺手拿起唱片一张一张地听起来。最后我终于找到了,前一天晚上让我兴奋的久久不能入睡的那张唱片名叫《蓝蝶》。
不过,与大哥相比,我跟二哥更亲密一些。二哥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东京的一所商业学校。毕业后,大哥就回到了家乡,在我家的银行里工作。二哥在家也是遭到冷遇的。我曾听祖母和母亲说过,我家长得最难看的男孩子是我,其次就是二哥。二哥不被人喜欢的根源也许就是他的长相吧。记得二哥曾半开玩笑地调侃我说,咱什么都不需要,只想生为一个美男子,对吧,阿治。其实,我心里从未觉得二哥长得不好看,而且在兄弟当中他也是非常聪明的。二哥每天喝酒,跟祖母吵架。每当这时,我都在心里暗暗地憎恨祖母。
最小的哥哥跟我势如水火,我的许多秘密都握在这个哥哥的手里,因此我很怵他。另外,最小的哥哥跟我弟弟长得很像,被大家称为美男子,他们俩一上一下,挤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的这个小哥哥去东京上中学以后,我才获得喘息的机会。弟弟是最小的儿子,长得又很讨人喜欢,因此父母都十分疼爱他。我很嫉妒弟弟,有时还打他,结果又遭到母亲的呵斥,所以我也怨恨母亲。记得不是十岁就是十一岁那年,我的衬衫和内衣的衣缝里生了很多虱子,就像撒满了芝麻,我只因为弟弟笑了笑,于是就把他痛打了一顿。看到弟弟头上被打出来的几个大包我有些于心不忍,就去找来一种名叫“不可饮”的药水给他涂上了。
姐姐们都很喜欢我。后来大姐死了,二姐出嫁了,另外两个姐姐去了不同地方的女子学校。我们村不通火车,要到远在三里以外有火车的地方,夏天是坐马车,冬天是坐雪橇,到了春天开化和秋天下冻雨的时期就只能步行了。我的几个姐姐都晕雪橇,所以即使是放寒假,她们也都是走着回来。我每次都到村子堆积木材的地方迎接她们,就算是天完全黑下来,路面也会在白雪的映衬下看得很清楚。当邻村的树林中闪现出姐姐们提的灯笼时,我就立刻挥动双手大声疾呼。
大姐上学的那个镇子很小,所以每次回来带的礼物也比其他姐姐的显得有些寒酸。记得有一次大姐红着脸说,没买什么东西,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五六束烟花递给我,当时我感到心里酸酸的。我的这个姐姐也被家里人说长得不好看。
大姐上女子学校以前跟曾祖母住在偏房里,我曾经以为大姐是曾祖母的女儿。曾祖母是在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去世的。入棺时,我看到穿着和服的曾祖母身体缩得很小,那时我还担心曾祖母的这个形象会一直停留在自己的眼前挥之不去。
我很快就小学毕业了。家里人说我身体不好,只让我上一年高等小学。父亲说,等身体好了以后再上中学,而且还说像哥哥那样去东京上学不利于健康,让我去偏远的乡下上中学。其实,我并非特别想上中学,不过我还是在作文中说由于自己体弱多病,感到很遗憾,借以博得老师们的同情。
在这个时期,我们村也实行了村镇制,我所在的高等小学就是我们的镇子和附近的五六个村子共同出资建立起来的,学校建在离我们镇半里的一片松林中。我因病经常不去上学,但因为是代表原来的小学去的,所以在集中了各村优秀学生的高等小学也应该努力做到最好。然而到了那里我依然不努力。我自负地认为,自己本应该是个中学生,上那个高等小学令我感到有失身份。上课时,我主要是画连环漫画,然后在课间休息时绘声绘色地讲给同学们听。我画的连环漫画有四五本。有时我胳膊支在桌子上,手撑着下巴,整整一节课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窗户的玻璃上粘着一只被打死的苍蝇,它在我视野的一角逐渐变大,我以为飞来了野鸡或鸽子什么的,吓得我好几次差点叫起来。我还和要好的同学一起逃课,大家躺在松林后面的沼泽旁边聊女生的事情,还撩起和服比下体刚刚长出的细毛。
那所学校是男女生在一起上课,可是我从来不主动去接近女生。因为我情欲旺盛,所以总是拼命地压抑自己,不敢接近女生。以前曾有两三个女孩子对我有好感,但我一概假装不知。我从父亲的书架上偷出帝国美术院展览会的画册,翻看其中的裸体画,直看得脸热心跳。我还养了一对兔子,时常看它们交尾,雄兔弓起身子令我心跳加速。我通过这些事情平息内心的躁动。我很爱面子,自己“按摩”的事情对任何人也没说过。当然,我从书上了解到这样做的害处,还努力尝试戒掉这个毛病,但都无济于事。后来,由于我每天走很远的路去上学,身体也渐渐强壮起来。我的额头还长出了一些小包,令我感到羞于见人,于是便用宝丹膏[10]把额头涂抹成红色。那年大哥结婚,婚礼那天晚上,我和弟弟偷偷地去新来的嫂子的房间,看见嫂子背对着门口坐在那里梳理头发。我从镜子里看见嫂子那雪白的笑脸的一刹那,立刻就拉着弟弟逃了回来。不过,我还是嘴硬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嘛!用药水涂红的额头使我感到自卑,这更促使我产生了这种逆反心理。
冬天将至,我也该准备考中学了。我根据杂志上的广告,从东京邮购了各类参考书。然而我只是把这些书摆在书箱中,一本也没有看。我准备考的那所中学坐落在全县最大的一个镇子,报考的学生超过录取人数的两三倍之多。我时常担心自己考不上。每当那时,我便又开始努力学习。刻苦学习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又恢复了自信。一旦开始学习,我就一直学到将近夜里十二点,早晨一般四点就起来。我学习时,女佣阿民总是在一旁侍候着,不时地烧水沏茶。无论晚上熬到多晚,第二天早上阿民总是准时四点叫我起床。当我忙于解答老鼠产仔等应用题时,阿民就在一旁静静地读小说。后来,阿民被一个肥胖的老女佣所代替,这都是母亲在背后捣的鬼,她的用心让我感到很愤怒。
次年春天,地上还残留着厚厚的积雪时,我父亲在东京的医院吐血死了。附近的报纸发行号外报道了父亲的死讯。与父亲的去世相比,这种轰动效应反而令我兴奋不已。作为死者的亲属,我的名字也赫然登在了报纸上!父亲的遗体被装入寝棺,用雪橇送回了故乡。我和镇上的许多人一起到邻村附近迎接。不久,从树林中鱼贯滑出数架雪橇,雪橇的布篷上泼洒着银色的月色,看上去真是美极了。
第二天,我们全家人都齐集在停放父亲寝棺的佛堂,就在掀开棺盖的一瞬间,顿时哭声一片。父亲仿佛睡着了,高高的鼻梁白里泛青。我听着众人的哭声,不由得也潸然泪下。
我家在那一个月之中,如同发生了一场大火灾。在这一片混乱当中,我根本没有心思复习考试。在高等小学的期末考试中,我几乎都是胡乱答的,最终成绩虽然是全班第三,但这显然是班主任老师看在我家的面子上对我做了特殊关照。我那时已经感觉到了记忆力的减退,如果不复习的话,考试什么都答不上来。对我来说,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
二
尽管考试成绩不算好,但是我那年春天还是考上了中学。我穿着崭新的和服裤裙和黑袜及短靴,把一直穿着的毛毡斗篷换成了呢绒的,而且还潇洒地披在肩上,特意不系扣子敞着怀,意气风发地奔向那座海滨小城。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在那个小城里开了一家和服店,我在那里换下了旅行的行头。今后,我的衣食起居都在这个门口挂着旧布帘的人家了。我是一个遇事容易沾沾自喜、得意忘形的人。刚入学的时候,我去浴池洗澡也要戴学生帽,穿和服裤裙,而且商店的橱窗玻璃映出自己的身影,我还微笑着向那个自己点头致意。
尽管如此,上学依然提不起我的兴趣。学校位于城市的边缘,校舍的墙壁涂着白色的油漆。学校的后面有一个面临海峡的地势平坦的公园,上课的时候能够听到从那里传来的海浪声和松涛声。学校的走廊宽敞明亮,教室里高高的天花板令人神清气爽,我对这一切都感到很满意,只是这里的教师却对我进行了残酷的迫害。
我入学的第一天就被一个体育老师打了一个耳光,说我目无尊长。我入学考试时,这个老师参加了我的面试,他见我无精打采的样子还同情地对我说,父亲的去世想必也影响到你的学习了吧。正因为如此,那记耳光给我心里带来的伤害更大。后来,我还挨过许多老师的打,理由是对老师冷笑、打哈欠等不一而足。据说,我上课时打哈欠的夸张程度在教员室中十分有名。我觉得在教员室里谈这种无聊的事情很可笑。
有一天,一个和我来自同一个镇子的学生把我叫到沙滩后面劝我说,你确实有些目无尊长,你要是老那样挨打,肯定会通不过考试的。我听了感到很愕然。那天下课以后,我一个人沿着海岸往家赶。我鞋底踩着海浪,边走边叹息。我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蓦然看见一只巨大的帆船摇摇晃晃地从眼前划过。
我是一片即将凋落的花瓣,哪怕是一丝微风也会令我颤抖不已。我受到他人的任何轻视都会感到生不如死。我坚信自己很快就会成为名人,为了保卫英雄的名誉,即便是受到大人的侮辱,也是不可饶恕的,所以,考试不及格这种有损名誉的事是十分致命的。从那以后,我便开始认真地听课了。上课时一想到教室里有近百个无形的敌人,我就一刻也不能松懈。早上临去学校之前,我都要在桌上摆扑克牌,以卜这一天的吉凶。红心大吉,方块是半吉,梅花是半凶,黑桃是大凶。那段时间,每天出来的都是黑桃。
过了不久,考试临近了。我努力把博物、地理、修身等科目按教科书一字不落地背下来。这也许是我要求完美的洁癖,然而这种学习方法却给我带来了不好的结果。我学习起来枯燥乏味,考试答题时也很死板,有的题答得近乎完美,有些题则是无聊词语的堆砌,思路混乱,只是无谓地污染试卷。
但是,我第一学期的考试成绩排在全班的第三名,操行的成绩也是甲。一直被不及格的担心折磨的我一只手握着成绩单,一只手拎着鞋子,赤脚跑向学校后面的海边。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一个学期结束,第一次返乡时,我为了向故乡的弟弟们炫耀自己短短的中学生活,就把自己在这三四个月中学过用过的所有东西,甚至连坐垫都塞进了行李箱里。
颠簸的马车一穿过邻村的树林,眼前立刻豁然开朗起来,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翻滚着绿浪的稻田,稻田的尽头耸立着我家红色的大屋顶。我眺望着自家的屋顶,心情仿佛是阔别了十年。
这一个月的假期使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骄傲。我把在中学的生活绘声绘色地讲给弟弟们听,还把那座小城描绘得如梦幻一般。
假期中,我有时外出写生,有时去采集昆虫,山野间和溪谷边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我要画五张水彩画,采集十种珍稀昆虫的标本,这都是老师留的假期作业。我肩扛捕虫网,让弟弟背上装有小镊子和毒壶[11]的采集包,我们追逐菜粉蝶和蚱蜢,在原野上度过夏日的一天。晚上,我们在庭院里点起篝火,用捕网和扫帚将飞来的昆虫全部打掉。我的小哥哥读的是美术学校雕塑专业,他每天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栗子树下鼓捣黏土。他在为我已从女校毕业的最小的姐姐制作半身塑像。我也顺便在一旁画了几张姐姐的面部素描,同时和哥哥互相贬损对方的作品。姐姐做我们的模特一丝不苟,不过她大多站在我的水彩画一边。我哥哥年轻时被大家称为天才,他总是贬低我的各种才能,他甚至嘲笑我写的文章像小学生的作文。我当时也公开批评哥哥的艺术表现力。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睡觉时,小哥哥走进来低声对我说,阿治,给你一只少见的虫子。说着,他蹲下身子,从蚊帐下面悄悄地递进来一个用纸包着的东西。他知道我正在收集珍稀昆虫。纸包里传出了虫子沙沙的蠕动声。这微弱的声响使我感受到了真挚的亲情。我迫不及待地要打开小纸包,哥哥立刻轻声说,别让它跑了,你瞧!你瞧!我打开一看,是一只普通的锹甲虫。我将这只鞘翅类昆虫也作为十种珍稀昆虫之一交给了老师。
假期结束时,我不由得悲伤起来。我离开家乡,回到小城。走上和服店二楼独自打开行李时,我差点哭出来。在这种孤单寂寞的情况下,我都要去书店。那天,我又去了书店。只要看到摆在书架上的成排的书籍,我的忧伤就会不可思议地消失。书店一角的书架上有五六本我想买而又买不起的书,我走到那里常常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停下,战战兢兢地翻看那些书。不过,我去书店并非只是为了看那种具有医学色彩的报道文章,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无论什么书都使我得到慰藉和滋养。
学校上的课越来越乏味了。尤其是在空白地图上用水彩笔填上山脉、港湾、河流的作业等最令人厌恶。我做事比较专注,在地图上填入色彩往往需要耗费三四个小时。上历史课时,老师还特意让我们准备笔记本,把讲课的重点记在本子上,可是老师上课基本上是照本宣科,我们记的笔记跟抄写教科书没什么两样。尽管如此,我仍想要好的成绩,因此每天都努力完成这些作业。到了秋天,小城的各个中学开始了形形色色的体育比赛。来自乡下的我连棒球比赛什么的都没有看过,只是在小说中看到过满垒、游击手、中外场等棒球用语。虽然我很快就能看懂比赛了,但也没有达到狂热的地步。不仅是棒球,每当跟其他学校进行垒球、柔道等比赛的时候,我也要作为啦啦队的一员前去呐喊助威,不过这更加给我的中学生活投下了阴影。啦啦队的队长总是喜欢穿一身脏衣服,手拿一把绘有日本红日国旗的团扇,站在校园一角的小土坡上发表演讲,学生们一见到他这个样子,就会兴奋地大喊“脏鬼、脏鬼”。比赛时,一到间歇时间,队长就挥动团扇,大声叫喊:“全体起立!”我们就站起身,一起挥舞着紫色的小三角旗,高唱啦啦队歌“敌强我更强”。做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很难为情的,因此我瞅空离开啦啦队,偷偷地溜回了家。
其实,我并不是从未参加过体育运动。我面色青黑,自认为是那种按摩造成的,所以别人说我脸色不好时,我就仿佛被人发现了秘密似的,紧张得心怦怦直跳。我想设法改善自己的血色,于是就开始锻炼身体了。
从很早以前,我就一直为自己的血色感到很苦恼。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就从小哥哥那里听说了民主主义这种思想,甚至连母亲也听到顾客们抱怨说因为搞民主税金猛增,收获的大米几乎都上了税。因此,我对这种思想产生了恐惧心理。为了改变自己的脸色,我夏天帮助男佣们清除院子里的杂草,冬天帮助他们除去屋顶上的积雪,同时我还告诉他们什么是民主思想。后来我才知道,男佣们并不愿意我去帮忙,因为我除过草之后,他们还得重新除一遍。我借给男佣们帮忙的名义,试图改变自己的脸色,然而经过那么长时间的劳动,我的脸色依然没有变好。
上中学以后,我想通过参加体育运动获得健康的脸色,所以在炎热的时候,放学以后一定要去海里游泳。我喜欢蛙泳,就是像青蛙一样用两脚蹬水的方法。游泳时我的头可以露出水面,这样就能看到起伏的波浪所产生的细小波纹,还有岸边的绿树叶及天上的流云。我游泳时像乌龟一样拼命地伸长脖子,尽量离太阳近一点儿,以期尽快晒黑。
另外,我住的地方后面是一片墓地,我在那里画出了一条百米跑道,一个人认真地练习跑步。那片墓地的周围是枝繁叶茂、高耸入云的白杨树,我跑累时就边走边浏览塔形木牌上的文字。至今我还记得上面写的“月穿潭底”、“三界唯一”等词语。有一天,我在一块长满地钱、潮湿发黑的墓碑上发现了“寂性清寥居士”这个名字,不由得心有所感。于是,我就在墓前新放的莲花瓣上用粘着泥土的食指写了“我此时正在泥土中与蛆虫玩耍”这句某位法国诗人留下的富有哲理的诗句。花瓣上的字迹若隐若现,宛如是幽灵写上去的。第二天傍晚,我在跑步之前先去看了看昨天的那个墓碑,没想到那个亡者的亲人还未来得及哭祭,我昨天写下的文字就被清晨的一场大雨冲洗得无影无踪,连白莲花的花瓣也被浇成一摊泥。
做那样的事我觉得很好玩,同时跑步的技巧也越来越熟练,两腿的肌肉也鼓了起来,可是脸色却还是老样子,在黑黑的表皮下沉淀着令人作呕的浑浊的青色。
我对自己的这张脸格外在意。读书腻烦的时候,我就拿出小镜子对着自己又是微笑,又是皱眉,抑或手托脸颊做思索状,而且百看不厌。我一定是掌握了逗人发笑的秘诀。当我眯起眼睛、皱紧鼻子、噘起嘴时,就会变得像小熊一样可爱。每当我不高兴或不知所措时,就会做出这种表情。我最小的姐姐在镇上的县立医院住院,我去医院探望她时就做出了那种表情,结果笑得她满床打滚。姐姐跟从家里带来的一个中年女佣住在医院里,所以生活很寂寞,当她听到从医院长长的走廊里传来我的脚步声时,就会欢呼雀跃起来,因此我的脚步声超出常人。假如我一个星期不去看姐姐,她就会差遣女佣来接我。如果我不去,那个女佣就会表情严肃地说姐姐会无缘无故发高烧,病情恶化。
那时我已经十五六岁,手背上隐约可以看见蓝色的静脉血管,身体也感到异样的沉重。我和同班的一个皮肤微黑的小个子同学相互喜欢,放学回去一定是两个人并排走,偶尔两人的小拇指碰在一起,我们也会脸红。记得有一次我们从学校后面的小路回去,在长着嫩绿的水芹和繁缕的水渠里,那个同学发现漂浮着一只蝾螈,于是默默地捧起来送给了我。我原本讨厌蝾螈,但这时却高兴地把它包在了手帕里。一回到家,我就把它放进了院中的小水池里。蝾螈摇摆着短小的头部在水里游来游去。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出去一看,蝾螈已经逃之夭夭了。
我自尊心很强,绝不会主动地向自己喜欢的人坦白。我跟那个同学平常很少说话,另外在同一时期,我对住在隔壁的一个瘦瘦的女生也颇有好感,不过即便在路上相遇,我也故意扭过头去,仿佛看不起人家似的。秋天的一个夜晚,外面发生了火灾,我爬起来去外面观看,只见旁边神社的后面烧得火星四溅。神社被黑压压的杉树林包围在中间,火光中小鸟像落叶一般漫天飞舞。我知道隔壁的女孩子穿着白睡衣站在门口正向我这边张望,因此我故意侧面对着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火势。我想,火光辉映下的自己的侧脸一定英俊帅气。出于这种心理,我跟那个同学以及这个女生都没有进一步交往。不过,我一个人的时候却变得非常大胆。我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闭上一只眼睛怪笑,还用小刀在桌子上刻出两片薄薄的嘴唇,然后再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去。后来我把桌子上的嘴唇涂成红色,结果那嘴唇竟然变黑了。我一气之下,又用小刀把它削掉了。
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个春天的早上,我在上学途中路过一座小桥,我倚在朱红色的桥栏上发起呆来。桥下是一条像隅田川般宽阔的河流,河水缓缓地从我的脚下流过。我以前从未像现在这么发过呆。因为时刻警惕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所以我总是装模作样做些什么,而且还从旁对自己的每一个细小动作加上解说词,比如,他迷惑地瞧着自己的手掌;他一边挖耳朵一边嘟哝着;等等。对我来说,不可能有“忽然”、“不知不觉”之类的动作。在桥上从发呆中清醒过来以后,我感到十分惆怅。每当这时,我又会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我默默地走过桥,心中浮想联翩,又进入了梦想。最后,我叹了一口气,自己真能出人头地吗?自这段时期以后,我开始焦躁不安起来。我对所有的一切都不满足,一直挣扎在空虚之中。我戴着十张二十张假面,分不清哪个有多么悲伤,不过最终我找到了一个冷清的发泄口,这就是创作。这里有许多我的同类,大家跟我一样,似乎都面对着这莫名的恐惧。我在心底里发誓,成为作家,成为作家!那一年弟弟也上了中学,他跟我住一个房间。我和弟弟商量,进入初夏以后召集五六个朋友共同办一个同人杂志。杂志的封面采用石板印刷,印得十分精美。出版的杂志却分发给了班里的同学。我坚持每个月发表一篇文章,起初写的都是一些富有哲理的有关道德方面的小说,有时还零零散散地写一两行随笔。这本杂志办了一年左右,为这事我跟大哥之间还发生了龃龉。
大哥对于我痴迷文学忧心忡忡,从老家给我写来了一封长信。大哥在信中语重心长地说,化学有方程式,几何有定理,理解这些都有完备的钥匙,可是文学却没有。如果未达到适合的年龄和环境,是不可能正确地把握文学的。其实我也是这样认为,而且我相信自己就是适合的人。于是我马上给大哥回信说,兄长所言极是,有这样一位贴心的兄长是我的福气。可是我为了文学从未懈怠,反而更加努力学习。我给大哥的回信中充满了感情。
总之,大哥是在警告我,你要比大多数更优秀。其实,我学习非常努力,上了三年级以后一直是班上第一名。当第一名而不被称为分迷是十分困难的,可是我不仅没有受到那样的嘲讽,反而学会了如何收服同学,就连班上一个绰号叫章鱼的柔道悍将也臣服在我的脚下。教室的一角有一只装废纸的大罐子,我有时指着那个罐子说,章鱼也该进罐子里去了吧,于是他就笑着一头扎进罐子里,回荡在罐子里的笑声听起来有些异样。班上的帅哥们大多跟我很亲近,我因脸上长疙瘩而贴了一些三角形、六角形及花形胶布,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笑。
我一直为脸上的疙瘩而烦恼。那时,脸上的疙瘩越长越多,我每天早晨醒来都要摸一摸脸,看看疙瘩是否增加了。我买了各种药物尝试着涂在脸上,然而都没有效果。我每次去药店买药时都把药的名字写在纸上,问店员有没有这种药,就好像替别人买药似的。我觉得那些疙瘩仿佛象征着我的情欲,羞得我简直无地自容,恨不得一死了之。对于我这张脸,家里人的讽刺挖苦也达到了顶点。已经出嫁的大姐甚至说,恐怕没有人愿意嫁给阿治。因此,我只好不断地抹药。
弟弟也关心我脸上的疙瘩,他多次帮我去买药。我跟弟弟从小关系就不好,他考中学时我甚至希望他考不上。可是我们俩离开家住在一起以后,我渐渐从弟弟身上发现了许多可贵的品质。随着年龄的增长,弟弟变得内向而沉默寡言。他也时常在我们的同人杂志上发表小品文,但都是一些软绵绵的文章。与我相比他的学习成绩不太好,为此他十分苦恼。我安慰他,反而惹他不高兴。弟弟额头上的发际呈富士山一样的三角形,他觉得像女人而十分避讳。他固执地认为自己的额头太窄,所以才不够聪明。我只对这个弟弟百般忍让。我那时面对他人不是将自己隐藏起来,就是全部袒露给对方。我跟弟弟就是无话不谈。
刚入秋的一个月黑天,我和弟弟来到港口的栈桥,迎着吹过海峡的清风,聊起了红线的事。那是学校的国语老师上课时讲给学生们听的。老师说,我们每个人右脚的小脚趾都有一条无形的红线,长长的红线另一端肯定连在某个女孩子相同的脚趾上,两人无论相隔多么遥远红线也不会断,无论相距多么近,哪怕是在路上对面相遇,红线也不会缠在一起。就这样,我们注定要把那个女孩子娶回家。我初次听到老师这样讲时相当兴奋,回家以后马上就告诉了弟弟。那天晚上,我和弟弟听着耳边的涛声和海鸥的叫声,一直谈论着这个话题。我问弟弟,你的妻子现在在干什么呢?弟弟用双手摇了两三下栈桥的栏杆羞涩地说,正在院子里散步呢!在宽阔的庭院里,一位妙龄少女脚踏木屐,手持团扇,凝望着胡枝子花。这样的少女跟弟弟确实是天生的一对。轮到我的时候,我望着漆黑的大海说,她系着一条红腰带……刚说到这里,我就沉默了。一只横渡海峡的渡轮若隐若现地浮出水平线,如同大旅馆的密密麻麻的客舱闪烁着黄色的灯光。
只有一件事我连弟弟也没有告诉。这年暑假我回老家时,一个新来的侍女为我脱外衣时动作很粗暴。她说自己叫美代。美代身材娇小,和服浴衣上系着一条红腰带。
我习惯临睡前偷偷吸一支烟,思考一下小说的开头什么的。美代发现了我的这个习惯,一天晚上为我铺好床后就在旁边放上了一个烟灰缸。第二天早上美代来打扫房间时我吩咐她说,我抽烟的事不愿意被人知道,所以不要放烟灰缸了。美代不高兴地说了声“是”。在这个暑假里,镇上来了浪花调表演队,家里让所有的下人都去看演出了。我和弟弟根本瞧不上这种乡下的演出节目,于是就到田里捉萤火虫去了。我们一直走到邻村的树林边上,由于夜露太重,就匆匆捉了二十只左右放进笼子里带回家了。这时,去看浪花调表演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回来了。美代给我铺好床,挂上蚊帐以后,我和弟弟就关上灯,把萤火虫放进了蚊帐。萤火虫在蚊帐中飞来飞去,美代站在蚊帐外面看了一会儿萤火虫。我和弟弟则并排躺在蚊帐里,在观赏萤火虫的蓝光时,我感到自己更留意美代那白色身影。浪花调有意思吗?我问她的声音有些生涩。以前,我没事绝不会跟女佣搭话。美代轻声回答说,没意思。我不禁笑了出来。弟弟用团扇驱赶着落在蚊帐底边的一只萤火虫,没有说话。我感到有些难为情。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注意美代了。因此,说到红线,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美代的身影。
三
上了四年级以后,有两三个同学几乎每天都到我房间里来玩儿。我用葡萄酒和墨鱼干招待他们,还胡编乱造许多事情讲给他们听。我告诉他们,有一本书是专门讲怎样点燃木炭的。我把一个新作家写的一本名叫《野兽的机器》的书涂满黏糊糊的机油,然后告诉他们出版时就是这样,装帧是不是很特别?有一本名叫《美丽的朋友》的译书在审查时多处被开了天窗,于是我就找一个自己认识的印刷厂,请他们把我胡乱写的一些文章印在书的空白处,然后拿给他们看,告诉说这是一本奇书,他们都惊得目瞪口呆。
我对美代的思念也渐渐淡去,而且我觉得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互相想念对方会令我有一种负疚感。另外,对于一贯爱说女人坏话的我来说也有失颜面,有时我甚至为美代扰乱我的心而感到气恼。因此唯有美代的事,我没有对来我家的这两个同学说,当然更不能告诉弟弟。
不过,自从我读了一位俄国作家的一本著名的长篇小说以后,我的想法又发生了改变。那本小说是从一个女囚犯的经历展开的。那个女人堕入歧途的第一步就是经不住她主人的外甥——一个贵族大学生的引诱。我没有记住那本小说的更为经典之处,而是用一片枯叶作为书签,夹在了描写那两个人在盛开的丁香花下第一次接吻的那一页上。我在读一本出色的小说时,往往会置身其中。在我看来,那两个人跟我与美代的情况十分相似。假如我现在更大胆一些的话,就会变得跟那个贵族一样了。想到这里,我就为自己的胆小感到悲哀。我觉得正是自己胆小怕事、唯唯诺诺,才使自己从过去到现在能够一路平坦地走过来,给人的感觉是我想用自己的人生塑造一个伟大的受难者。
我把这件事首先告诉了弟弟,那是我们晚上躺下以后说的。我本想郑重其事地说出来,可是我特意摆好的姿势反而成阻碍,最终也没有郑重起来。我又是摸后脖颈又是搓手,还是轻描淡写地讲了出来。要是不这样的话我就无法说出口。我为自己的这个坏毛病而感到悲哀。弟弟舔着薄薄的嘴唇,也不翻身,只是默默地听着。忽然,弟弟试探着问道,你想娶她吗?我不由得全身一震,随后故作沮丧地答道,我也不知道行不行。没想到弟弟用大人的口吻婉转地表达出恐怕不行的意思。我听了之后,反而发现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我愤懑地叫了一声,然后压低声音坚定地说,所以才要争取!要争取!弟弟蜷缩在花布被子里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他偷偷地瞧着我微微一笑,我也跟着笑起来,然后向弟弟伸出手说,我要开始新生活。弟弟也羞怯地从被窝里伸出了右手。我一边低声笑着,一边握住弟弟软绵绵的手指摇了两下。
不过,告诉朋友们自己的决定时,我却没费什么心思。朋友们一边听我说,一边做出好像在为我想主意的样子。我心里明白,他们做出这种姿态只是为了在我说完以后增添同意我的想法的效果。事实上确实如此。
上四年级那年的暑假,我带着这两个朋友回了老家。表面上是三个人一起复习考高中,实际上我也是想让他们看看美代,所以才硬把他们拉来的。我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家里人不要贬低我的朋友。我哥哥们的朋友都是地方上出身于名门望族的青年,而我的朋友则都是一些穷学生。
我家屋后的空地上当时盖了一个大鸡舍,我们每天上午就在鸡舍旁边的木板房里学习。木板房的外面刷着白漆和绿漆,里面摆着新刷了清漆的桌子和椅子,面积大约有两坪[12]左右。房子的东面和北面各有一个大门,南面还有一个西式窗户,这些门窗全部打开后,就会有风不断地吹进来,将书本吹得哗哗作响。房子的四周跟以前一样杂草丛生,几十只黄黄的雏鸟在草丛中时隐时现尽情地玩耍。
我们三个最盼望的是吃午饭的时间。我们最感兴趣的是,到底哪个女佣来叫我们去吃饭。如果不是美代,而是别的女佣的话,我们就会拍桌子、咂嘴、大叫大嚷。如果来的是美代,大家就十分安静,而当美代离去后,又一齐大笑起来。一个大晴天,弟弟也来和我们一起学习,快到中午的时候,大家又像往常一样猜测今天来的会是谁。只有弟弟远离我们,在窗边踱来踱去背着英语单词。我们开着各种玩笑,互相扔书跺地板。可是,后来我闹得有些过火了。我想把弟弟也拉进来,于是就对弟弟说,你从刚才就一直不说话,你看我怎么治你。我轻咬嘴唇瞪着弟弟。弟弟一见,立刻挥舞着右手,大叫一声“不要”,手里拿着的单词卡片甩落了两三张。我吃惊地移开了视线,同时在那一瞬间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今天以后不再提美代的事情。做出了这个决定以后,我若无其事地大笑起来。
幸运的是,那天来叫我们吃饭的不是美代。去上房要穿过一片豆地,在狭窄的小道上大家排成一列,我跟在最后一边笑闹着,一边随手摘下一片片圆圆的豆叶。
我压根就不认为自己是做出了牺牲,只是感到有些不舒服,就像一簇白丁香花被撒上了污泥。尤其是那个搞恶作剧的人是自己的至亲,那就更加不舒服。
此后两三天,我一直在胡思乱想。美代也会在院子里走吧。弟弟跟我握手似乎很不情愿。总之,我还是值得庆幸的。对我而言,没有比值得庆幸这种事更大的耻辱了。
在这同一时期,烦心事一件接一件。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和弟弟以及朋友们坐在饭桌前,美代在一旁一边服侍我们吃饭,一边用绘有红猿面的团扇为我们扇风。我根据团扇的风量,在心里暗暗地揣摩着美代的心思。我发现美代给弟弟扇的风比我更多。我绝望地把叉子当啷一声丢在放炸肉排的盘子里。
我固执地认为,大家在合起伙来欺侮我。我胡乱猜疑朋友们肯定早就知道了。算了,忘了美代吧。我暗暗下了决心。
又过了两三天。这天早上,我离开木板房时把前一天晚上抽剩下的烟忘在了屋里,屋里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烟盒也不见了。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我把美代叫来,呵斥般地问道,你把烟放哪儿了?你看见了吧?美代严肃地摇了摇头,旋即又一下子把手伸进两个柱子的夹缝中,从里面掏出一个绿色的小纸盒,上面绘着两只飞舞的金蝙蝠。
这件事使我找回了百倍的勇气,曾经的决心又复苏了。可是一想到弟弟,我还是感到如鲠在喉。现在我和朋友们已不再为美代的事大叫大嚷,另外对于弟弟,在谈到涉及女人的问题时也谨慎了。于是我决定,自己不主动去找美代,而是等待美代主动地向我表明心迹。我多次给美代制造了这样的机会,我屡次把美代叫到房间,让她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且在美代走进我的房间时,我还做出轻松自在、漫不经心的样子。为了使美代心动,我还在自己的脸上下了功夫。那时我脸上的疙瘩基本上已经痊愈,但我仍然习惯在脸上抹点儿什么。我有一个漂亮的银质化妆盒,盒盖上雕刻着类似于爬山虎的弯弯曲曲的蔓草。我有时会用那个修饰自己的面部皮肤,但美代来时,我会化得更用心。
这回就看美代怎么做了。可是机会一直没有出现。在木板房里学习时,我也会忍不住时常溜出去,回上房看美代。我每次看到美代时,她几乎都是在忙碌地打扫房间,我只能无奈地在远处偷偷地望着她。
荏苒之间暑假临近尾声,我和弟弟以及朋友们又要离家返校了。我希望在下一个假期来临之前至少在美代的心里留下一点儿难忘的记忆,然而我的这一愿望也落空了。
到了出发的那一天,我们坐上了家里的黑厢马车。美代也和家里所有的人一起来到大门口为我们送行。她既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弟弟,只是低着头,像数念珠一样用两手捻搓着拿在手上的淡绿色的十字胸带,直到马车缓缓启动也没抬起头。我心里怀着莫大的遗憾离开了故乡。
到了秋天,我带着弟弟从小城坐三十分钟的火车去了海边的温泉疗养地,我母亲和大病初愈的最小的姐姐在那里租了个房子做温泉疗养。我一直住在那里,继续复习考高中。为了不辱高材生的名誉,我无论如何也要从中学四年级考入高中。其实那时我更加讨厌上学了,但是迫于某些压力,我不得不全力以赴地学习。我每天从那里坐火车上学,每逢星期天朋友们就来我这里玩儿。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美代。我和朋友们总是去郊游,在海边平坦的岩石上做牛肉火锅,喝葡萄酒。弟弟嗓子很好,又知道许多新歌,所以我们就让弟弟教我们唱歌,并一齐大声唱。玩累了我在岩石上睡觉,醒来以后才发现由于涨潮,原本连着陆地的岩石已变成了一座孤岛。我们觉得仿佛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我跟这些朋友关系非常亲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时曾发生这样一件事。那天刮着猛烈的秋风,我在学校被老师狠狠地打了几个耳光。挨打的原因是由于我偶然做出的侠义行为,结果我的朋友们被激怒了。那天放学以后,四年级全体学生都聚集到博物教室,大家决议驱逐那名老师,有的同学还高喊“罢课”、“罢课”。我有些慌了。我恳求同学们说,如果只为我一个人举行罢课的话,那就算了吧。我不恨那个老师,没什么,没什么。朋友们说我胆小怕事,不顾及大家的感受。我感到十分痛苦,于是跑出了教室。回到温泉的那个家以后,我就钻进了温泉池里。被秋风刮断的两三片芭蕉叶从庭院的一角到温泉池投下了黑色的影子。我坐在温泉池边沉思着,感觉自己好像死了似的。
每当不堪回首的往事袭来,我为了摆脱痛苦,常常会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办?我想象着自己惊慌失措、嘴里嘟哝着“没什么,没什么”时的样子,同时不断地捧起温泉水,一遍又一遍地说起了“怎么办”、“怎么办”。
第二天,那个老师向我们道了歉。最终大家没有罢课,我跟朋友们也很快和好如初了。可是,这场灾难使我变得消沉起来。我不时想起美代,终于我感觉如果不去见美代,自己就会这样堕落下去。
正好我母亲和姐姐要离开温泉回去,而出发那天又赶上星期六,于是我就借送她们的名义回了老家。我这次回家没有告诉朋友们,也没有把真实理由告诉弟弟。我想,即使我不说,弟弟恐怕也会猜到的。
我们一起离开温泉,先到一直关照我们的和服店老板那里落了一下脚,第二天我们母子三人起程回家。列车离开站台时,前来送行的弟弟在车窗外露出富士山额头,说了一句“加油”。我毫不掩饰地接受了他的好意,愉快地点头说,好的,好的。
马车走过邻村,离家越来越近了。我的心情忐忑不安起来。太阳落山后,天空和群山都变得一片漆黑,稻田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在我听来却是直击胸腔。我不时向夜幕下的窗外张望,突然道旁大簇的白芒草直扑我的鼻尖,吓得我差点儿仰倒。
在大门口昏暗的灯光下,家里涌出一大群人前来迎接。马车停住的时候,美代也从大门口跑出来了。她怕冷似的抱着肩膀。
那天晚上我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躺下以后,一直为一件事情苦恼着,那就是凡俗这个观念。自从发生了美代的事情以后,难道我也变得俗不可耐了吗?谁都会想女人,但是我却不同。虽然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但就是不一样。我这个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不下流。可是总想女人的人,人们不都是这样认为的吗?但是——我被自己抽的烟呛了一口——我坚持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是有思想的。
那天晚上,我想到在娶美代的问题上必定会与家人发生激烈的争论,不禁豪气顿生!我的一切行为都不凡俗,我依然坚信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我感到十分孤独,至于这种孤独从何而来,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就按摩了一回。美代从我的脑海中彻底消失了。当然,我没有玷污美代的意思。
早上我一睁开眼睛,看到外面晴空万里,秋高气爽。我马上爬起来,去对面的地里摘葡萄,同时还叫美代拿一个大竹篮跟我一起去。我是尽量装出轻松自然的样子吩咐美代的,因此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葡萄架位于田地的东南角,面积有十坪左右,每到葡萄成熟季节,四周就会用苇帘围起来。我们打开苇帘一角的小门,走进葡萄园。葡萄园里暖烘烘的,两三只黄色的长足蜂在我们的身边飞来飞去。清晨的阳光穿过上面的葡萄叶和四周的苇帘将里面照得十分明亮,美代的身影也变成了淡绿色。在来这里的路上,我还做了周密的计划,此刻我咧嘴坏笑了一下。然而一旦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反而窘迫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我甚至还特意敞开了小木门。
我个子比较高,不用站在踏板上就能把葡萄一串一串地剪下来。我把剪下的葡萄一串一串地递给美代,美代则用白围裙拭去葡萄上的晨露,然后放进脚下的篮子里。我们一句话也没说,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我渐渐地烦躁起来。篮子终于快要装满时,美代突然把接葡萄的手缩了回去,我把葡萄硬塞给她,不耐烦地咂了一下舌头。
美代用左手紧紧地握住右手的手腕。被扎伤了吗?我问道。嗯。美代皱紧了眉头。笨蛋!我骂了一声。美代莞尔一笑。既然这样,我就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说,我给你上点儿药,然后就跑出了苇帘。我把美代带回上房,从账房的药架上找出一个氨水瓶。我只是把那个紫色的玻璃瓶塞给美代,并没有帮她上药。
当天下午我就坐上最近新开通的灰篷公共汽车离开家,一路颠簸地回学校了。家人叫我坐马车去,可是我不愿意坐带有家徽、泛着黑光的厢式马车,像个大少爷似的。我把和美代一起摘的一篮葡萄放在膝盖上,意味深长地望着铺满落叶的乡村道路,心里感到很满足。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美代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我放心地认为,美代已经是我的了。
那年寒假是我作为中学生的最后一个假期。随着回家日期的临近,我和弟弟互相都感到了几分紧张。
终于两个人一起回到家了。我们首先盘腿坐在厨房的石炉旁,目光四下搜寻着,可是没见美代的身影。我们不安地交换了两三次目光。那天吃完晚饭以后,二哥把我们叫到他的房间,三个人把腿伸进被炉玩起了扑克。在我的眼中,每张扑克牌都是漆黑一片。我借着一个话茬鼓起勇气问二哥,女佣好像少了一个吧。说话时我用手中的五六张扑克牌挡住自己的脸,语气也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我想,假如二哥追问起来我也不怕,倚仗弟弟也在场,我就索性和盘托出。
二哥看着手里的牌,一边思索着出什么,一边嘟哝说,是美代,他跟奶奶吵了一架就回老家了,这丫头太犟了。二哥说着出了一张牌,我也扔了一张,弟弟也默默地打了一张。
过了四五天我来到鸡舍,看鸡舍的是一个喜爱小说的年轻人,我从他那里了解到了详细的情况。美代曾被一个男佣糟蹋过一次,后来被别的女佣知道了,她在我家就待不下去了。那个男人还做过许多坏事,已被我家赶了出去。不过,看鸡舍的年轻人还说了一句不该说的。他最后还补充说,那个男人向别人炫耀,美代事后还小声说不要,不要。
新年过后,寒假也即将结束了。我和弟弟钻进书库翻看各种藏书和字画,透过高高的窗户可以看见天上飘落下来的雪花。我们家从父亲传到了大哥手中后,从各个房间的装饰风格,到这些藏书字画一类的东西都在慢慢地改变着。我每次回家都会饶有兴趣地体会这些变化。我打开大哥最近新入手的一个卷轴,那是一幅描绘棣棠花瓣散落在水面的画。弟弟把一个装照片的大箱子搬到我跟前,里面有数百张照片。弟弟一边呼出白气温暖冻僵的手指,一边快速地翻阅着照片。弟弟看了一会儿,忽然把一张贴在新衬纸上的四寸照片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最近美代陪我母亲去姨妈家时三个人的合影。照片中母亲一个人坐在低沙发上,姨妈和美代并排站在后面,两人的身高几乎一样。背景是蔷薇盛开的花园。我和弟弟头挨着头,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我在心中早已跟弟弟和解了。至于美代的那件事,我犹豫着还没告诉他。我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看那张照片了。美代仿佛在动,从脸到胸部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姨妈双手抱在胸前,显得光彩照人。我觉得她们两人长得很像。
[1] 明治四十二年即1909年。
[2] 日本的一里约3.9公里。
[3] 桃花节,又叫女儿节、偶人节,日本的传统节日,时间为三月三日。
[4] 过去日本人认为地震、打雷、失火、老爹发怒是四大恐怖事件。
[5] 歌舞伎,17世纪日本江户时代形成的代表性戏剧,演员只有男性。
[6] 狂言是日本戏剧的一个流派。它与能一道,从猿乐衍化发展而来,狂言与能同属于日本四大古典戏剧之一。狂言一般穿插在能剧之间表演。与能的不同,狂言是一种内容简单而即兴的喜剧。
[7] 活惚舞是一种合着大众歌谣拍子起舞、轻快而滑稽的舞蹈。
[8] 七五调是日本诗歌、韵文等中的音节韵律之一,以七音节句接五音节句为一个单位进行七、五音的反复。
[9] 日语“合欢”的发音与“睡觉”相同。
[10] 宝丹膏是日本江户末期发售的一种红褐色兴奋药。
[11] 毒壶是装大型昆虫的玻璃容器。
[12] 一坪约为3.3平方米。
鱼服记
一
本州岛岛北端的山脉叫梵珠山脉。其实这里是一片最多不超过三四百米的丘陵,所以在一般的地图上没有记载。据说从前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义经率领家臣们打算一直向北逃亡到遥远的虾夷之地,他们乘船经过这里时,撞上了这个山脉。撞山的地方至今犹在,具体位置就在山脉中央一个山丘半山腰上的一座红土崖。
那个山丘名叫马秃山。据说从山下的村子里遥望那座山崖宛如一匹奔驰的骏马。实际上,它却更像是一个耄耋老人的侧脸。
马秃山背面的景色很优美,因此更增加了此地的知名度。山下的村子里仅住着二三十户人家,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贫困村。沿着流经村头的小河溯流约二里,就来到了马秃山的后山,那里有一条落差近十丈[1]的瀑布。从夏末至秋天,满山层林尽染。每到这个季节,附近的城里人纷纷前来游玩,山里也会增添一些人气。瀑布的下面有一家小小的茶馆。
今年夏季将尽的时候,瀑布中淹死了一个人。那人不是故意跳下去的,而是不小心掉下去的。他是来自京城的一名学生,长得白白净净的。他为采集植物来到了瀑布这里。这一带生长着许多珍稀蕨类植物,常常有采集植物的人造访这里。
瀑布三面都是绝壁,只有西面狭长平坦,溪水冲刷着岩石从那里流出来,飞溅的水花使绝壁变得非常湿滑。蕨类植物就分布在这片绝壁上,在瀑布的轰鸣声中,那些植物终年不停地颤动着。
学生开始攀登绝壁。时值过午,初秋的阳光还残留在崖顶。当学生爬到一半时,脚下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突然脱落,学生也随之从崖壁上摔了下来,中途虽被一株老树挡了一下,谁料树枝折断,他惨叫着掉进了深潭。
站在瀑布附近的四五个人目睹了这一切。不过,深潭旁边茶馆里的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看得最清楚。
学生先是深深地沉入水潭,旋即上半身又跃出水面。他双目紧闭,嘴微微张开,蓝色衬衫已破烂不堪,采集包还挂在肩上。
随后他又沉入水下,被水冲走了。
二
从春土用[2]到秋土用期间如果赶上好天气,即使从很远的地方也能看见马秃山上升起的几缕白烟。这个时期山上的树木精气旺盛,最适合制作木炭,因此是烧炭人最繁忙的时候。
马秃山有十几个烧炭的小屋,瀑布旁边也有一个。这个小屋建在远离其他小屋的地方,因为屋主是外乡人。茶馆里的女孩子是屋主的女儿,名叫诹访。她和父亲一直住在这里。
诹访十三岁时,父亲在瀑布旁边用圆木和苇帘搭了一间小茶馆,茶馆里摆着弹珠汽水[3]、咸米饼、麦芽糖和两三种粗点心。
夏日将近,陆续有人来山里游玩时,父亲就每天早晨把要卖的东西装进提篮送到店里。诹访也光着脚丫吧嗒吧嗒地跟在后面。父亲放下东西就返回小屋,诹访则一个人留下来看店。一旦看见游人的身影,诹访就会大声招呼客人歇一下再走。是父亲让她这么做的。可是诹访那甜美的声音被瀑布巨大的声响所淹没,游客基本上连头也不回,所以一天卖出去的东西还不到五十钱。
黄昏时分,全身墨黑的父亲从烧炭的小屋过来接诹访回去。
“卖了多少?”
“一点儿也没卖出去。”
“算了,算了。”
父亲仰望着瀑布,毫不在意地念叨着,然后又把店里的东西装进提篮,返回烧炭小屋。
这样的日子要一直持续到霜降时节。
诹访一个人留在店里也不让人担心。她是生在山里的大山的孩子,所以不必担心会从岩石上摔下来或掉进深潭里。天气好的时候,诹访就光着身子游到瀑布潭附近,看见游客模样的人走过时,她就迅速拢起红褐色的短发大声招呼说,歇一下再走吧。
遇到下雨天,诹访就躺在茶馆的角落里,盖上稻草席睡午觉,茶馆的上方还有大栎树枝繁叶茂的巨大树冠遮风挡雨。
诹访望着飞流直下的瀑布有时会想,这么多的水落下来,总有一天会流干的,有时她也疑惑不解,瀑布的形状为什么总是一样的呢?
可是最近一些日子,诹访有了新的认识。
她发现瀑布的形状并不总是一样的,无论是水花飞溅的样子还是瀑布的宽度,都是千变万化的。最终她还了解到,瀑布其实不是水,而是云。她观察到水从瀑布口落下时会腾起滚滚的白雾,所以才得出了上面的结论。她觉得,水不可能变得那么白。
这天,诹访又呆呆地伫立在瀑布潭边。天上乌云蔽日,寒冷的秋风几乎吹破诹访通红的脸蛋。
一幕往事浮现在诹访的脑海。有一次父亲怀抱着诹访看守着炭窑。父亲说,从前有一对伐木兄弟,一个叫三郎,另一个叫八郎。有一天,弟弟八郎在溪谷里捉到几条名叫玛雅贝的鱼带回家。趁哥哥三郎还没从山里回来的时候,八郎先烤一条吃了。鱼非常好吃,八郎禁不住又吃了第二条、第三条,最终把鱼都吃光了。吃完以后,八郎觉得口干舌燥,结果一口气把井里的水喝光了。可是八郎依然感到口渴,于是就跑到村头的河边喝起来,喝着喝着全身竟然长出了鳞片,等三郎赶来时,八郎已变成了一条大蛇游到河中央了。三郎大叫,八郎!河中的大蛇含着眼泪应道,三郎!哥哥在河堤上,弟弟在河里,他们泪水涟涟不断地互相呼唤着,八郎!三郎!可是却毫无办法。
诹访听了这个故事,伤心得咬住父亲粘满炭粉的手指哭起来。
诹访从回忆中回到现实,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瀑布中仿佛传来了低声的呼唤,八郎,三郎,八郎。
父亲拨开绝壁旁的爬山虎走了出来。
“诹访,卖了多少?”
诹访没有作声,只是狠狠地抹去溅在鼻尖上的亮晶晶的水珠。父亲默默地收拾着店里的东西。
从这里到烧炭小屋不足一里地,诹访和父亲踏着山白竹走在山路上。
“把店关掉吧。”
父亲将提篮从右手换到左手。弹珠汽水瓶发出碰撞的声响。
“过了秋土用就没人进山了。”
天一擦黑就只能听到山风的声音了。枹栎和冷杉的枯叶如雨雪不时地飘落到父女两人的身上。
“爸。”
诹访在父亲的身后叫了一声。
“你为什么活着?”
父亲缩了缩宽厚的肩膀,打量了一下表情严肃的诹访,然后低声说:
“不知道。”
诹访咬啮着手中的芒草叶说道:
“还不如去死。”
父亲扬起巴掌要打下去,可是犹豫了片刻又放下了。他早就看出诹访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可是转念一想,诹访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所以也就忍下了。
“对,对。”
诹访觉得父亲顺从的回答实在无聊,于是吐掉口中的碎草叶大叫道:
“浑蛋!浑蛋!”
三
过了盂兰盆节关了茶馆之后,就进入了诹访最难熬的季节。
从这时开始,父亲每隔四五天就背上木炭去村里叫卖。其实也可以交给别人去卖,可是那样一来就得付出十五至二十钱的费用,所以他宁可把诹访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去山下的村里卖。
遇上晴天时,留在家里的诹访就出去采蘑菇。父亲烧的木炭一草包最多只能赚五六分钱,靠这点儿钱是无法维持生活的,所以父亲就让诹访采蘑菇,然后自己拿到村里去卖。
滑子菇这种滑溜溜的小蘑菇可以卖上好价钱,它成片地生长在蕨类植物丛生的朽木上。每当诹访看到苔藓,就会想起自己唯一的一个朋友。诹访喜欢在装满蘑菇的篮子上撒上青苔,然后带回家。
无论是木炭还是蘑菇,只要卖上好价钱,父亲回来时肯定是满口酒气,偶尔也会给诹访买个带有小镜子的纸钱包什么的。
这一天,一大早山上就刮起了秋风,小屋的竹门帘被刮得啪啪作响。父亲早早地就下山进村了。
诹访一整天没有出屋。她今天难得把头发盘起来,并把父亲送给t她的绘有波浪的宽发带系在发根上,然后烧旺篝火等父亲回来。树木的沙沙细语声中间或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
天快黑时,诹访独自吃了晚饭。她吃的是黑米饭拌烤味噌酱。
到了夜里,秋风渐偃,寒气袭来。在这格外寂静的夜晚,山里一定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或者会传来天狗[4]伐木的吱吱声;站在小屋的门口也许会听到有人淘洗红小豆的沙沙声;甚至远处山人的笑声也会清晰地传过来。
等父亲等得有些不耐烦的诹访盖着稻草被在火炉旁睡着了。朦胧中,诹访时而会悄悄地向门口的竹帘张望。她担心有山人偷看,所以就一直装睡。
借着燃剩下的篝火的光亮,诹访隐约看见有白色的东西从门口星星点点地飘进来。是初雪!蒙眬中她感到有些兴奋。
好痛!诹访感到身体重得几乎动弹不得,紧接着她闻到了一股酒气。
“浑蛋!”
诹访大叫了一声。
她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
暴风雪!雪花扑面而来,诹访不由得瘫坐在地上,头发和衣服顷刻之间就变白了。
诹访站起身,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暴风撕扯着她的衣服,她漫无目的地走着。
瀑布声越来越大,诹访加快了脚步。她多次用手掌抹去流下来的鼻涕。瀑布声几乎就响在脚下。
咆哮的枯树林间传出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爸!”
一个瘦小的身影一跃而下。
四
她醒来时,四周一片昏暗,隐约可以听见瀑布的轰鸣声,这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她的身体随着轰鸣声摇晃着。她感到全身冰冷刺骨。
啊,我到了水底。她感到无比的轻松、舒畅。
她随意地伸了伸双脚,居然无声地向前冲了出去,鼻尖差点撞上岸边的岩石。
大蛇!
她发现自己变成了大蛇。太好了!我不用回小屋去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摆动了一下须子。
其实她只是一条小鲫鱼,刚才只是张了张嘴,动了一下鼻头而已。
小鲫鱼在崖下的瀑布潭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它本想划动胸鳍浮上水面,没想到竟猛摆了一下尾鳍潜入了水底。
它一会儿追逐睡着的小虾,一会儿藏进岸边的芦苇深处,一会儿又去啃食岩石上的青苔,玩得开心极了。
后来,小鲫鱼就一动不动了。它只是偶尔摆动一下胸鳍。它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就这样静静地待在那里。
过了不久,它忽然摆动身体直向瀑布潭冲去,转眼之间就像树叶一样被吸了进去。
[1] 日本的一丈约为3.03米。
[2] 土用,即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前18天。一般多指立秋前的暑伏。
[3] 弹珠汽水是一种以玻璃珠为瓶塞的清凉饮料。
[4] 天狗是一种妖怪,以修验道行者的打扮出现,高鼻、红脸、爪长、有翼,持金刚杖、长刀、羽毛团扇。据说神通广大,可自由飞翔。
列车
梅钵工厂1925年制造的C-51型蒸汽机车牵引着该工厂在同一时期生产的三节三等客车和餐车、二等客车、二等卧铺车各一节以及用于邮政和货运的三节货车共九节车厢,装载着约二百名旅客和逾十万封的信件以及围绕着这趟列车的悲欢离合,风雨无阻地准时于下午两点半轰鸣着从上野奔向青森。站台上常常会看到有高呼万岁相送的,有挥动手帕依依惜别的,还有以哭哭啼啼这种不吉利的方式饯别的。这趟列车的编号是一〇三。
从列车的编号来看就会令人感到不舒服。自1925年开通到现在,已经过去八年了,期间这趟列车不知撕裂了多少万人的爱情。实际上,我就因为这趟列车遭受到了痛苦的折磨。
那是去年冬天汐田送苔慈回国元时发生的事。
苔慈跟汐田是老乡,两个人青梅竹马。我跟汐田是上高中时住在一个宿舍的同屋。一有时间汐田就给我讲他们两人的恋爱故事。苔慈是穷人家的女儿,所以,富不外露的汐田家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汐田为此与家人发生了多次激烈的争吵。第一次吵架时,汐田的情绪过于激烈,甚至流出了鼻血。这些生动的小插曲极大地震动了年轻的我。
高中毕业后,我和汐田一起上了东京的大学。三年过去了,这期间对我来说是一段艰难的岁月,可是对汐田并非如此,他每天过着悠闲的日子。我起初租的房子离大学很近,所以刚上学那会儿汐田去过两三次。然而随着环境的变化,两个人的想法也渐行渐远,我们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谈了。也许是我的偏见,假如不是苔慈来东京,汐田肯定永远也不会理我了。
汐田跟我疏远后的第三年冬天,有一天他突然来到我位于郊外的住处,告诉我说苔慈来东京了。苔慈不及汐田毕业,一个人跑到东京来了。
当时我已与一个胸无点墨的乡下姑娘结婚,年轻人的热情几乎消磨殆尽,如今我已不再关注汐田的事情,因此他的突然造访令我感到有些措手不及。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眼就看透了他的来意。向自己的朋友炫耀一个少女为自己离家出走,他的自尊心由此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我对他的兴高采烈感到很不愉快,我很怀疑他对苔慈的真实感情。果然,我的怀疑不幸变成了事实。他一阵狂喜、激动之后,便眉头紧锁,小声问我该怎么办。对于这种无聊的感情游戏我早就没有了同情心,所以便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汐田的心思。你也学聪明了。你要是不再爱苔慈的话,只有跟她分手。汐田嘴角露出微笑,做出沉思的样子。
四五天以后,我收到了汐田寄来的一封快递信。那是一张明信片,上面的大致内容是:听了朋友们的忠告,为双方的将来着想,我决定让苔慈回老家,她将坐明天下午两点半的火车回去。他虽然没有求我,但我立刻决定明天去送苔慈。我就是改不掉容易轻率行事的坏毛病。
第二天,从早晨就下起雨来。
我叫上满心不情愿的妻子,两个人一起去了上野火车站。
一〇三号列车在凄风冷雨中吐着黑烟等待发车。我们挨个看列车的每一个车窗,仔细地寻找着,最后发现苔慈坐在紧靠火车头的三等车厢里。三四年前,汐田介绍我们见过一次面,与那时相比,苔慈的面色更加白皙,下颚也丰腴了许多。苔慈也认出了我,我叫了她一声,她立刻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愉快地跟我打了个招呼。我向苔慈介绍了自己的妻子。我特意带妻子来是因为我妻子跟苔慈一样,也是穷人家的女儿。我想当然地认为,由妻子来安慰苔慈肯定比我更合适。然而,结果却是适得其反。苔慈和我妻子只是如贵妇人般礼节性地互相鞠了鞠躬,没有说一句话。我站在那里有些尴尬,于是就用伞柄无聊地敲打着写在车厢侧面的一行小字。那行小字是用白漆写的“斯哈夫134273”。
苔慈和我妻子寒暄了几句天气,然后就不说了。气氛愈加尴尬起来。苔慈双手扶在窗沿上,十指规规矩矩地并在一起,一会儿弯曲,一会儿又伸开,眼睛则一直盯在一个地方。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悄悄地离开苔慈的车窗,在长长的站台上踱着步子。列车下吐出的蒸汽变成冰冷的水汽,白茫茫地弥散在我的脚下。
我在电挂表附近停下脚步,望着列车。列车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发出黝黑的光亮。
在第三节车厢,有一个人从车窗中把头伸出来,向五六个前来送行的人频频点头致意,那张脸看上去黑黑的。当时日本正在跟一个国家打仗,那人大概是被征召的士兵吧。我感到自己好像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数年前,我与一个思想团体发生了一点儿关系,后来又找了一个不那么光彩的理由跟那个团体分道扬镳了。现在望着眼前的士兵,再看看蒙羞受辱、不得不回乡的苔慈,我当初找那个理由本身就是不光彩的。
我抬头望了望上面的电挂表,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三分钟。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谁都会这样吧。对送站的人来说,这发车前的三分钟是最难熬的。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剩下的只是互相看着。更何况眼下这种情况,我连一句该说的话也没想出来。倘若妻子多少有点才能的话,我还能轻松一些,可是你看,我妻子站在苔慈的旁边,板着脸一言不发。我顾不了许多,毅然向苔慈所在的窗口走去。
就要发车了。列车面对四百五十英里的行程已急不可待,站台上沸腾起来。我心里早已无暇顾及他人的感受,安慰苔慈时甚至使用了“灾难”这种不负责任的词语。可是此刻我那愚钝的妻子却凭着她刚认识的可怜的几个字,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念着车厢上落满水珠的蓝贴牌上的文字,开……往……青……森。
地球图
伊万的朴树,这是传教士伊万·巴蒂斯塔·施劳特的墓碑。从天主教徒收容所的后门进去,右手就是这棵大树。距今两百年前,施劳特死于这座天主教徒收容所内的大牢中。他的尸体被埋在院子的一角,一名风雅的官员在那里种下一棵朴树。朴树生根发芽,历经数年长成参天大树,被后人称作伊万的朴树。
伊万·巴蒂斯塔·施劳特是意大利人,系出名门。他自幼信奉天主,苦学二十二年,期间师从十六人。三十六岁那年,恩师奇利门斯十二世命他去日本传教。那一年是西历1700年。
施劳特首先用三年的时间学习了日本的风俗和语言。他学了两本书,一本是记载着日本风俗的小册子《希塔桑托尔姆》,另一本是将日语单词一一翻译成意大利语的书籍《德奇肖纳廖姆》。《希塔桑托尔姆》这本书中有许多精美的插图。
经过三年的研究,施劳特有了自信。这时,他再领师命和前往福建的托马斯·泰德尔农各乘一艘单层甲板大帆船向东进发。经过热那亚到达加那利群岛之后,他们又分别换乘一条法国的海船最终抵达了吕宋。船在吕宋海边抛锚后,他们两人上了岸。托马斯·泰德尔农随后跟施劳特分手前往福建,施劳特则一个人留下做着各种准备。日本已经近在眼前了。
吕宋有三千多日本人后裔,对施劳特来说,这是依着便利的条件。施劳特将手里的货币换成了黄金,因为他听说日本人喜欢黄金。他买了一件日本人穿的衣服,那是一件棋盘格子图案的浅黄色棉布和服。他还买了一把刀,刀身长约两尺四。
不久,施劳特离开吕宋前往日本。可是海上突然狂风大作,波浪滔天,航行非常困难,三度几乎倾覆。此时已经是施劳特离开意大利的第三个年头了。
宝永五年[1]的夏末,在距离大隅国屋久岛大约三里的海面上,渔民们发现了一只陌生的大船。当日的黄昏,在岛南边的尾野间村前方的海面上,村民们看见一只挂着许多帆的大船拖着一条小船向东疾驶。村民们涌到海边大声呼叫,可是随着海面逐渐变暗,帆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次日清晨,在尾野间西边约二里的汤泊村前的海面上,出现了一只与昨天那只十分相似的帆船。那只船借着强劲的北风,向南疾驶而去。
屋久岛的恋泊村有一个叫藤兵卫的人。就在这一天,他在松下这个地方伐木准备烧炭,忽然听见背后有人说话,他回头一看,见树木的阴影中站着一个挎刀的武士。那人正是施劳特。他剃掉额前的头发,梳成月代[2]发型,身穿浅黄色和服,腰间挎着一把刀,目光忧郁地站在那里。
施劳特扬起一只手不停地打着招呼,口中唱着从《德奇肖纳廖姆》上学的两三首日语歌,不过那语言听起来怪怪的。原来,那本《德奇肖纳廖姆》上记载的并不完全。藤兵卫不解地摇了摇头。最终,还是动作比语言有效果。施劳特反复地做着用双手捧水喝的动作,于是藤兵卫用身边的器皿打满水放在草地上,然后迅速向后退去。施劳特一口气把水喝干,又招了招手。藤兵卫畏惧施劳特腰上的长刀不敢靠近。施劳特马上明白了藤兵卫的心思,就连刀带鞘从腰上摘下来递了出去,然后又用奇怪的语言叫了起来。藤兵卫吓得转身就跑,他知道一定是昨天那只大船上下来的人。他跑到海边,四下找寻了一遍,既没看见昨天那只帆船,又没发现有其他人的迹象。于是他跑回村里,让一个叫安兵卫的人通知全村,发现了一个怪人,大家赶快过来。
就这样,施劳特刚一踏上日本的土地,一身装束就露了马脚,被岛上的衙役抓了起来,他在意大利苦学三年的日语风俗和语言,结果都没有派上用场。
施劳特被押送到长崎,因怀疑是传教士被关进了长崎的监狱。然而长崎的官员们不知该如何处置施劳特,只好叫来几个荷兰的翻译,命令他们查清施劳特来日本的目的。可是施劳特说的语言既像日语,发音和重音又不对,只有江户、长崎、天主教等几个词语可以勉强听懂。也许因为那些荷兰人是叛教者的缘故,施劳特显出十分憎恶的态度,所以官员们也无法叫荷兰人直接去面对施劳特,从而使事情变得十分棘手。后来其中一个官员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让一个胖胖的荷兰人躲在法庭的隔扇后面偷听。其他的官员也都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并满怀期待。就这样,官员与施劳特的莫名其妙的问答开始了。施劳特苦闷极了。他使出浑身解数表达自己的意思,想让对方了解自己的使命。讯问告一段落以后,官员问躲在隔扇后面的荷兰人听懂了多少。荷兰人回答说,一句也没听懂。实际上,荷兰人本来就不懂意大利的语言,更何况施劳特说话时还夹杂着生硬的日语,这样他就更听不懂了。
长崎的官员们彻底绝望了,于是决定把这个案子提交到江户。在江户被指派负责审讯的是新井白石。
长崎的官员们审问施劳特失败是在宝永五年[3]的冬天。很快过了年末,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宝永六年的一月,将军[4]去世,新的将军即位了。在这段动荡时期,施劳特的事情被遗忘了。及至那年的十一月,施劳特才被传唤去江户。施劳特从长崎坐上肩舆经过长途颠簸来到了江户。一路上衙役每天给他四个烤栗子、两个橘子、五个柿饼、两个圆柿子、一个面包,令他几乎难以下咽。
新井白石一直盼望着见到施劳特,他只是担心语言上无法沟通。他认为最头疼的恐怕是地名、人名以及天主教教义上的术语等。他差人从位于江户小日向的天主教堂大院取来有关蛮语[5]的文献,事先做了仔细的研究。
施劳特不久就抵达了江户,随即被关进了天主教徒收容所。审讯定于十一月二十二日开始。当时负责管理天主教事务的是横田备中守和柳泽八郎右卫门两人。白石事先与这两人商量好后,当天一大早就赶到了天主教堂大院,与两位官员共同检查了施劳特带来的法衣、货币、刀以及其他的物品,然后又把从长崎随施劳特一起来的那几个通译叫到跟前指示说,作为长崎人,假如现在让你们听陆奥[6]方言的话,大概能听懂十之七八吧。我根据万国地图比较了一下,意大利跟荷兰之间的距离比从长崎到陆奥还要近一些,那么根据荷兰语的意思去推测意大利语我想不会很难吧。我也会以此心去听,所以希望各位用心去猜测,然后把你们各自猜测的结果告诉我,哪怕猜错了我也不会责怪你们。官员们也不会因翻译错误而论你们的罪。众人表示遵命,然后坐到了审问席上。当时的大通译是今村源右卫门,见习通译是品川兵次郎和嘉福喜藏。
那天过午,白石会见了施劳特。地点在天主教徒收容所。法庭的南面是木板檐廊,官员们坐在檐廊上,两个实习通译面朝东跪坐在檐廊上。在距离檐廊三尺左右的土间[7]里铺着一块榻榻米,那是施劳特的座位。不一会儿,施劳特被从狱中用肩舆抬了进来。经过长长的旅途,施劳特的双腿已失去知觉,两名狱卒一左一右将他抬到榻榻米上。
施劳特的月代发型已经搭落下来。尽管身上还穿着萨州[8]国守[9]给他的茶色棉和服,但他依然显得很冷。在座位上坐定以后,他默默地用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白石命令通译问施劳特的故乡所在,自己则仔细地倾听施劳特的回答。施劳特说的无疑是日语,其中虽然夹杂着畿内、山阴、西南海道的方言难以听懂,但是要比白石预想的容易理解。这是因为施劳特在日本的牢狱中度过了一年,日语也说得好一些了。听了通译与施劳特一个小时左右的问答之后,白石也亲自上阵,通过问答心里也有了一些底。他拿出万国地图,问施劳特的故乡在哪里。施劳特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铺在檐廊地板上的地图,忽然笑着说,这是明人[10]画的地图,根本就没有用。原来地图中央是一个蔷薇花形状的大国,上面写着:“大明”两个字。
这一天,审问就此结束了。施劳特心情焦急,他本想借此机会介绍天主教的教义,可是不知为何,白石却装出没有听见的样子。
第二天夜里,白石将通译们叫到自己家里,让大家分析整理施劳特说的话。白石为万国地图的事感到有失面子,一直耿耿于怀。他听官员们说,天主教徒收容所里藏有木刻版古地图,于是就决定在下一次审问时让施劳特看一下,然后就散会了。
隔天的二十五日,白石早早就来到了审讯大堂。上午十时左右,官员们也都各自就座。不久,施劳特也被用肩舆抬了进来。
今天一开始,就把那个荷兰的木刻版地图在檐廊铺开,然后问起了施劳特来自何方。地图已多处破损,虫蛀的小洞随处可见。施劳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不由得赞叹道,这是七十多年前制作的,如果在那边也是一个难得的好地图呀!白石探出身子问,意大利在哪里?施劳特问,有奇尔奇努斯吗?通译们回答说没有。白石问通译们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个通译告诉他,那东西荷兰语叫帕斯尔,意大利语叫孔帕斯。白石说,我这里有一个东西不知是不是那玩意儿,反正是用在地图上的工具,我是在这里找到顺手拿来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陈旧的圆规来。施劳特接过圆规摆弄了一会儿说,这就是孔帕斯,只不过螺丝松了不太好用,但总比没有强。他在地图上详细地标出了需要测量的地方,并要了一支笔写上字,然后又拿起圆规测量距离。他坐在榻榻米上,手一直伸在放在檐廊地板上的地图上面,从详细标出的地方沿着蜘蛛网般的线路寻找着。他手上的圆规走来走去,最后停在一个地方说,你们看,就是这个地方。说着,他把圆规插在那里。众人凑过去一看,只见圆规扎在一个针孔大的小圆圈上。一个通译看到圆圈旁边的外国字,说那是意大利。白石又问施劳特荷兰和日本各处的具体位置,施劳特又如法炮制,没有指错一个地方。日本比想象中更小,江户被虫子蛀蚀,连具体的位置都无法确定。
施劳特一边用圆规在地图上四处游走,一边介绍各国的奇闻趣事。有的国家出产黄金,有的国家种植烟叶,还有海鲸出没的大洋。另外还有大人国、小人国、没有白天的国家和没有黑夜的国家。甚至还说到了百万大军鏖战正酣的旷野、一百八十艘战船互相猛烈炮击的海峡。施劳特一直讲到日暮天黑。
天黑以后,审问也结束了。白石来到关押施劳特的监狱。监狱的大房子里被用厚木板隔成三个房间,施劳特被关在西边的那一间。昏暗中,隐约可以看见房间的西墙上贴着一个用红纸剪成的十字,施劳特面对着十字在低声地念着什么经文。
白石回到家后,凭着记忆将今天从施劳特那里获得的知识记在手册上。
——大地和海水相连,形成的圆形如同皮球,圆形居于天的中间,好似蛋黄居于蛋清之中。在这个叫做地球的圆形周围有九万里之长,上下四周皆有人居住。地球上面的土地被分为五大洲,等等。
过了十天,也就是十二月四日这一天,白石再次提审施劳特,讯问他来日本的缘由,要在日本推广什么宗教。那天从早上开始,天空飘起了雪花,施劳特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喜形于色地讲了起来。我于六年前接受了恩师让我出使日本的使命,在惊涛骇浪中颠簸万里来到贵国国都,而且今天正值我们国家新年的第一天,人民都会互相庆贺。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向诸位宣讲教义使我感到无比幸福。施劳特激动地诉说了自己喜悦的心情,然后又如数家珍般地讲起了本门宗教的基本内容。
从宙斯创立天堂设置了无数的祈祷到亚当、夏娃的出生和堕落,以及诺亚方舟和摩西的十诫,还有耶稣基督的诞生。受难、复活的始末等,施劳特侃侃而谈,滔滔不绝。
白石不时地环顾左右,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对这些根本就没有兴趣,认为这一切都是佛教的另一个版本。
白石对施劳特的审讯到这一天就结束了。他在上报给将军的处置意见中说,这个异人是来自万里之外的外国人,而且同时亦有一个前往中国,考虑到中国也会有相应的处置,因此我国应慎重对待。他提出了三个建议。
第一是将他遣返回国,此为上策(此事似难实易)。
第二是将他囚禁起来置之不理,此为中策(此事似易尤难)。
第三是将他诛杀,此为下策(此事简单易行)。
将军最终采纳了中策,此后一直将施劳特囚禁在天主教徒收容所的监狱中。然而不久以后,由于施劳特向女仆及长助春夫妇传教,因而受尽了折磨。施劳特虽然身受酷刑,但仍然日夜呼喊长助春的名字,大声鼓励他要坚定信念,至死不渝。
后来没过多久,施劳特就死在狱中,结果跟下策没什么两样。
[1] 宝永五年即1708年。
[2] 月代是日本室町时代(1338—1573)后期开始盛行的男子将额头至头中央部分的头发剃掉的一种发型。
[3] 宝永五年即1708年。
[4] 这里的将军指的是德川将军家,是德川宗家(德川氏的宗家),也是江户幕府的征夷大将军家。江户时代264年当中,德川氏等同是日本的支配者,并且处于武家社会的顶点。
[5] 蛮语,即外国语。日本旧时尤指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和荷兰语。
[6] 陆奥是日本旧国名之一,包括现在的青森、岩手、宫城、福岛各县全境和秋天县的一部分。
[7] 日本的传统房屋里有一个地方不铺地板,地面是泥土或三合土,称土间。一般是工作间或厨房。
[8] 萨州是日本旧国名之一,在今鹿儿岛县的西部。
[9] 国守是律令制度下国司的长官。
[10] 明人是当时日本人对中国人的一种称呼。
猴岛
越过茫茫大海登上这座小岛时,我不禁有些忐忑不安。静谧的小岛包围在一片浓雾中,分不清是夜晚还是白天。我不停地眨着眼睛,努力想看清岛上的全貌。裸露的大岩石层层叠叠十分陡峭,隐约还可以看到一些黑洞洞的洞窟。这是山吗?连一棵青草也没有。
我沿着岩石海岸缓步前行。耳边时不时传来怪叫声,听起来离的也不太远。是狼吗?难道是熊?但是因为旅途劳累,我反而大胆起来。我将那些嚎叫声抛在脑后,绕岛走着。
小岛的单调令我吃惊,我走到哪里都是硬邦邦的石头路。我的右手是石山,左手耸立着几乎垂直的粗胡麻石。我脚下的路有六尺宽,平坦地一直向前延伸着。
干脆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吧。无法言喻的混乱和疲劳使我获得了无所畏惧的勇气。
走了还不到半里地,我就又回到了出发点。我这才发现脚下的这条路是绕山转的,或许我已经围着山转了两圈了。这座小岛小得超出了我的想象。
雾气渐渐散去,山顶出现在我的头顶上。眼前有三座山峰,正中间是一座圆圆的山峰,高约三四丈,各色岩石盘叠在一起,其一侧山坡比较平缓,一直伸向相邻的一座小尖峰,另一侧则形成断崖,直下到山峰的中部,然后便连绵起伏,形成了一片广阔的丘陵。从断崖和丘陵之间的峡谷中泻下一条细细的瀑布,瀑布附近的岩石及整个小岛在浓雾常年的侵蚀下变得黝黑而潮湿。我只看到两棵树,一棵在瀑布口,好像是一棵栎树。另一棵在山丘上,是一棵不知名的粗树。两棵树都已经干枯了。
我望着眼前荒凉的景象,一时惊呆了。浓雾散去,阳光照到了中间的峰顶。浓雾退去的山峰明亮起来。是朝阳!我能够根据香气判断出是朝阳还是夕阳。如此说来,现在是黎明吗?
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向山上爬去。这里乍看上去十分险峻,可是攀爬起来都有踏脚的地方,并不太困难。终于,我爬到了瀑布口。
我全身沐浴在朝阳中,海风拂面令人惬意。我走到像是栎树的那棵树旁坐下。这真是栎树吗?也许是枹树或冷杉?我向树梢望去,五六根细树枝伸向天空,离我最近的一根树枝已经折断了。要不,爬上去看看?
水花的声音呼唤着我
是风声吗?我开始向上爬。
会被捉住有个声音在呼唤我
我累得气喘吁吁,耳边传来了各种歌声。我终于爬到了树尖。树尖摇摆了几下。
生命宝贵有个声音在呼唤我
脚下的枯枝断了,我顺着树干一下子滑落下来。
“断了吧。”
声音发自我的头上。我扶着树干站起来,循声望去。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朝阳中一只全身泼洒着金光的猿猴从崖上慢慢地下来了。一直沉睡在我身体里的某种东西一下子光芒四射。
“下来吧,树枝是我弄断的。”
“那是我的树。”
他从崖上下来,边说边向瀑布口走来。我警惕地摆好了架势。他眯起眼睛,额头上堆起许多皱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少顷,他莞尔一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他的笑令我感到有些不安。
“有什么可笑的?”
“很可笑。”他说道,“你是渡海过来的吧。”
“嗯。”我望着瀑布口涌出的水流点了点头,同时回想起了在狭小的箱子中熬过的漫长旅途。
“我猜,你是远渡重洋吧。”
“嗯。”我又点了一下头。
“果然跟我一样。”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捧起瀑布口的水喝了一口。不知不觉,我们并排坐在了一起。
“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们老家的都是耳朵发亮。”
他用力捏了捏我的耳朵。我生气地拨开他的手,随后我们相视一笑。我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
附近又响起了尖锐的叫声。只见一群粗尾长毛猿站在山丘上向我们尖叫着。我不由得站起身来。
“算了,算了,他们不是在朝我们叫。那群家伙叫吼猴,每天早晨都对着太阳叫。”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动。每一座山峰都有成群的猴子躬身享受着清晨的阳光。
“那些都是猴子吗?”
我仿佛是在梦中。
“是呀!但是跟我们不一样,他们的老家在别的地方。”
我一个一个仔细地端详着他们。他们有的被晨风吹拂着蓬松的白毛在给小猴喂奶;有的仰起通红的大鼻子引吭高歌;有的则紧锁双眉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我小声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
他露出悲悯的目光回答说: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像是日本。”
“是吗?”我叹了一口气,“不过,这棵树好像是木曾栎树。”
他回头咚咚地敲了敲枯树干,又抬头望了望树梢。
“这不是,一来树枝不一样;二来木纹对阳光的反射也很少。当然,不发芽就看不出来。”
我走到枯树旁问他:
“为什么不发芽?”
“春天就枯死了。我来到这儿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枯萎了。后来,四月、五月、六月,过了三个月,一直在枯萎。看来,也许是插上去的,所以没有根。一定是这样的。那边那棵更惨,到处都是那帮家伙的粪便。”
他指着一群吼猴说。吼猴们已经不叫了,岛上平静了许多。
“坐下吧,说一会儿话。”
我依言挨着他坐下。
“这里不错吧。在这座岛上,这里是最好的地方。既有阳光,又有树,而且还能听到水声。”他满足地俯视着脚下的小瀑布。“我出生在日本北方的一个海峡附近,到了夜里可以隐约听到海浪声。海浪的声音真好听,总能令我激动不已。”
我也不禁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比起水声,我更喜欢树木。我出生在日本中部的深山之中,绿叶的香气简直令人心醉。”
“那是自然,大家都喜欢树木。在这个岛上也是如此,哪怕只有一棵树,大家也都想坐在旁边。”说着,他拨开大腿上的毛,给我看上面的几处深深的、暗红色的伤疤。“这是我为了占领这个地方所付出的代价。”
我起身想要离开这里。“我确实不知道。”
“没关系,别介意。我自己在这里很孤单,今后这里就是我们俩的地盘,不过别再折树枝了。”
雾已散尽,晴空万里。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奇异的景色。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绿树,我立刻明确地判断出了眼下的季节。在我的故乡,此时正是栲树嫩叶最美的季节。我贪婪地望着一排排树木上的绿叶。然而,令我陶醉的景象瞬间就被破坏了。我又一次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绿荫下是一条洒了水的沙石路,一些身穿白衣蓝眼睛的人在路上来来往往。有的女人头上插着绚丽多彩的羽毛,还有一个男人挥舞着外包蛇皮的粗拐杖向来往的人们送出微笑。
他紧紧抱住我战栗的身体急促地说:
“不要害怕,每天都是这样。”
“这到底是怎么了?人人都想抓我们。”我又想起自己在山里被抓,流落到这座孤岛上的悲惨经历,不由得咬住了嘴唇。
“好戏!有好戏看了!你别出声,只管看,会有好玩儿的事。”
他急急地说着,一只手仍然抱着我,另一只手则指指点点,低声地讲述着每个人的故事。他告诉我说,那个女人已经结婚,她只知道两种生活方式,不是成为丈夫的玩物,就是主宰丈夫,也许人类的肚脐就像她那个形状吧;那个奇怪的家伙是个学者,他靠给死去的天才做啰唆的注解以及训导新生的天才维持生活,我每次看到他就昏昏欲睡;那个老太婆是个演员,实际生活中反而比舞台上演得好,哎哟哟,我里面的虫牙又疼起来了;那个胆小鬼是个地主,他总是不停地辩解自己也参加劳动,我一见他就烦得好像一只虱子在鼻子上爬似的。另外,那个坐在长椅上、戴着白手套的男人是我最讨厌的家伙。你瞧,那家伙一出现,半空中就刮起了黄色臭粪便龙卷风。
我心不在焉地听他喋喋不休地说着,眼睛却看着另一个地方。那里有四只兴奋得冒火的眼睛,那是湛蓝清澈的人类孩子的眼睛。刚才这两个孩子就从沿岛筑起的胡麻石墙外勉强探出脸向这边窥伺,好奇地望着岛内。看样子是两个男孩子,他们的金色短发在晨风中上下舞动。其中一个鼻子上长满了雀斑,显得黑乎乎的;另一个则是面若桃花。
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低下头想了想,然后那个黑鼻子的孩子生气地噘起嘴,俯在对方的耳边语气激烈地说着什么。我用双手摇着身旁的他大叫起来:
“他们在说什么?快告诉我!那两个孩子在说什么?”
他似乎吓了一跳,顿时住了口,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对面的孩子们。他嗫嚅着半天没有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我看出他有些不知所措。孩子们冲着岛内似乎骂了几句,然后就从石墙上消失了。他一会儿用手摸摸脑门,一会儿搔搔屁股,显得犹豫不决。俄而,他嘴角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
“他们在说废话,意思是每次来都是老样子。”
老样子!我一切都明白了。我的怀疑不幸变成了现实。老样子!这是一句评价。原来我们才是给人看的好戏。
“原来是这么回事。想不到你在骗我!”我恨不得杀了他。
他紧搂着我说:
“我不忍心对你说实话。”
我一下子扑进他那宽厚的胸膛。与其说是对他那可恨的体贴感到愤怒,莫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
“别哭了,认命吧。”他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喃喃地说道。“那石墙上不是竖着许多木条吗?我们所看到的只是发红的脏木纹,可是你知道木条的正面写着什么吗?那是给人类看的,上面写着耳朵发亮的是日本猴。不对,也许用的是更带侮辱性的语言。”
我一句也不想听。我挣脱他的手臂,跳到枯树下,爬上树,坐在树梢上,环视小岛的全貌。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小岛各处水汽蒸腾。一百多只猴子在青空下悠闲地晒着太阳,嬉戏玩耍着。我向一动不动地蹲在瀑布口旁的他大声问道:
“大家都不知道吗?”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当然不知道。知道的恐怕只有你我。”
“为什么不逃走呢?”
“你想逃出去吗?”
“想。”
绿叶。沙石路。人流。
“你不害怕吗?”
我用力闭上了眼睛。我知道自己对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在掠过耳边的风声中,传来了低沉的歌声。是他在唱歌吗?我眼睛有些发热。方才,我就是听到这歌声才从树上掉下来的。我紧闭双眼,默默地聆听着。
“算了,算了,下来吧。这可是个好地方呀!可以晒太阳,有树,能听到水声,最主要的是衣食无忧。”
他的声音仿佛十分遥远,还有那低低的笑声。
啊,这种诱惑似乎很真实,或许就是真实的。我感到心里产生了极大的动摇。可是,可是我全身的热血,我身上来自于大山的不屈的热血,还是发出了坚定的吼声。
——不!
1896年的六月中旬,伦敦博物馆附属动物园发出了一则日本猴逃逸的通报。其行踪至今不明,而且逃走的不是一只,而是两只。
麻雀游戏
致井伏鳟二[1]。用津轻方言
这个长长的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你知道吗?
从前在一座山上长满了七叶树。
天边飞来一只乌鸦落在树上。
乌鸦叫了一声,七叶树籽掉一颗。
又叫一声,树籽又掉一颗。
再叫一声,树籽又掉一颗。
……
一群孩子在旷野上尽情地玩着点火游戏。到了春天,冰雪融化。在广袤的雪原上,枯黄的野草下冒出了嫩绿的新芽,当地的孩子们在枯黄的草地上点火玩,这种游戏被称为烧野火。孩子们分为两组,拉开距离烧野火,每方五六个人一起大声唱歌。
——麻雀、麻雀,我们想要麻雀。
另一组的孩子们则大声回应,他们唱道:
——要哪只麻雀?
于是,唱歌要麻雀的那一组孩子聚在一起商量起来。
——到底要谁好呢?
——要埴安的阿久怎么样?
——他是个鼻涕虫,太脏了。
——我看阿泷不错。
——干吗要女孩子?
——阿泷挺好的。
——我同意。
就这样,最后决定要阿泷。于是大家唱道:
——我们要最右边的那只麻雀。
阿泷那组的孩子们开始刁难这边。
——没有翅膀过不去。
——给她翅膀让她飞过来。这边唱罢,对方立刻乱了阵脚,于是又唱道:
——杉树着火了,过不去。
听到对方的回答,这边越发想得到阿泷,马上唱道:
——避开大火飞过来。
对方词穷,只好将阿泷变成麻雀交给对方。阿泷伸开双臂做翅膀,嘴里发出拍打翅膀的声音,绕过野火飞了过来。
这就是我老家的孩子们玩的游戏。就这样把麻雀一只一只要来。剩下最后一只时,那个麻雀必须唱:
——麻雀、麻雀,我想要麻雀。
无须多说也会明白,这是一个边唱边玩的游戏。最先被选中的麻雀笑不拢嘴,而最后被挑剩下的那只麻雀则是哭天抹泪。
阿泷总是第一个被选中,而小麻吕则总是最后被剩下的那一个。
阿泷是杂货店老板的独生女,天生是个野丫头,从不服输。无论天下多么大的雪,她只穿着薄薄的棉衣,脸蛋冻得像红苹果,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小麻吕是一个寺庙住持[2]的儿子,身材瘦小,性格软弱,大家都欺负他。
再说刚才的游戏,最后被剩下的小麻吕只穿着一件单衣唱道:
——麻雀、麻雀,我想要麻雀。麻雀、麻雀,我想要麻雀。
可怜的是,他这已经是第二次被剩下了。
——要哪只麻雀?
——我想要中间的麻雀。
他是想要阿泷。中间的麻雀阿泷透过熊熊燃烧的黄色火焰平静地看着小麻吕。
小麻吕显得很镇静,他又唱道:
——我要中间的麻雀。
这时,阿泷向小伙伴们低声说了些什么。伙伴们听了以后大笑着唱了起来。
——没有翅膀过不去。
——给她翅膀让她飞过来。
——杉树着火了,过不去。
——避开大火飞过来。
小麻吕急不可耐地盼望阿泷立刻飞过来。可是对方却又不紧不慢地唱起来。
——河里涨水过不去。
小麻吕歪头想着该唱什么,想来想去他想出了一句。
——架桥飞过来。
阿泷的眼中仿佛燃起了鬼火,她独自唱道:
——桥被冲走,过不去。
小麻吕又歪头思考起来。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最后竟然号啕大哭起来,而且哭得十分伤心。
——阿弥陀佛。
孩子们哄笑起来。
——和尚念经,果然下雨了。
——就知道哭!
——西边阴了,下雨了。下雨了,雪化了。
这时,杂货店老板的女儿阿泷尖声大叫起来。
——可爱的小麻吕,不知我的心,只会念佛,好可怜。大笨蛋!
然后,阿泷攥了一个雪球扔向小麻吕。雪球打在小麻吕的右肩上,碎成一片雪粒。小麻吕吓了一跳,一路哭着从刚刚雪化的枯黄的旷野上头也不回地逃回家去。
夜幕降临,原野变得漆黑、寒冷。孩子们各自回家,一个个钻进奶奶的被炉里,像每晚一样,听着同一个古老的故事。
这个长长的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你知道吗?
从前在一座山上长满了七叶树。
天边飞来一只乌鸦落在树上。
乌鸦叫了一声,七叶树籽掉一颗。
又叫一声,树籽又掉一颗。
再叫一声,树籽又掉一颗。
……
[1] 井伏鳟二(1898—1993),日本小说家。代表作有《山椒鱼》、《黑雨》等。
[2] 日本的和尚可以结婚生子。
小丑之花
“过了这里,就是一个悲伤的市镇。”
朋友都远离我,用悲悯的目光望着我。朋友啊,跟我说话,让我笑吧!啊,朋友无奈地背过脸去。朋友啊,向我提问,我什么都会告诉你。我用这双手,将小圆沉入了水底。我曾以魔鬼的傲慢发愿,待我苏醒时,小圆已死。还要说吗?啊,可是朋友只是用悲悯的目光望着我。
大庭叶藏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海面。海面上烟雨蒙蒙。
从梦里醒来,我把这几行文字又读了一遍,其丑恶和卑鄙令我恨不得想把它删掉。好了,好了,我仰卧着放松一下。先不说别的,首先,大庭叶藏到底是怎么来的呢?我被酒以外的某种强烈的东西所陶醉,我为这个大庭叶藏拍手叫绝。这个名字与我的主人公吻合,它恰如其分地象征着主人公的不凡气魄。叶藏则令人耳目一新,古朴中透出一种新鲜感,而且大庭叶藏这四个字排在一起令人感到愉悦而又和谐。单从这名字来看,就已经不同凡响了。这个大庭叶藏正坐在床上望着烟波浩渺的海面,这不更显出他的不同凡响了吗?
到此为止吧,我的自嘲似乎有些无赖,这都来自我那受挫的自尊心。现在的我不愿被人说三道四,所以就先往自己的身上钉钉子。这样做很卑鄙,其实更应该诚实地面对一切。啊,要谦虚。
大庭叶藏。
别人笑就让他笑去吧,谁叫咱东施效颦呢?遇到明眼人一下就会被看穿的。或许还有更好的名字,可我有点嫌麻烦。干脆就用“我”其实也可以,不过今年春天我刚以“我”为主人公写了一篇小说,连续用两次有些难为情。假如我明天突然死去,没准儿会有多事的人跳出来阴阳怪气地说,那家伙如果不用“我”作主人公就写不出小说来。实际上,就凭这个理由,我也要坚持用大庭叶藏这个名字。可笑吗?什么?你也是?
1929年的12月底,因叶藏入住位于海滨的青松园疗养院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骚动。青松园里住着三十六名肺结核患者。两名重患,十一名轻患,其余二十三名是正在康复的患者。叶藏住在东第一病区,也就是所谓的特护病区。病区被分隔为六间病房,叶藏两边的房间都是空的,最西边的己号病房住着一个身材和鼻子都很高的大学生,东边的甲号病房和乙号病房分别住着两个年轻姑娘,他们三人都是正在康复的患者。前一天夜里,在袂浦有一对男女殉情自杀,两人一起跳进水里,男的被返航的渔船救起,挽回了一条命,女的却没有找到。为了寻找那个女的,有人不停地敲着警钟,村里的消防员乘上多只渔船到海面呼喊寻找,病房里的三个人听得心惊肉跳。渔船上的火把在江之岛[1]沿岸游弋了一整夜。大学生和两个年轻姑娘那天晚上也没有合眼。天亮以后,在袂浦的海边发现了那名女子的尸体。她的短发依然富有光泽,惨白的脸略微有些浮肿。
叶藏知道小圆已经死了。渔船把小圆运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在星空下恢复知觉以后,叶藏开口先问,女的死了吗?一个渔民回答说,没死,没死,你不要担心。那个渔民的语气充满了怜惜。叶藏昏昏沉沉地想,她死了。随即又失去了知觉。当叶藏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在疗养院了。有人过来详细询问他的身份,叶藏据实一一做了回答。天明以后,叶藏被转移到了一间更大的病房。那是因为得到消息的叶藏的家人立刻给青松园打了长途电话,对如何安排叶藏提出了要求。叶藏的老家离这里有两百里。
东第一病区的三名患者对这个新患者住在自己身边这件事感到莫名的兴奋,他们觉得从今天起,医院的生活充满了乐趣,天空和大海变得一片明亮之时,他们方才入睡。
叶藏没有睡觉,时而还缓缓地动一下脑袋。他的脸上到处贴着纱布,在大浪的冲击下,他的身体在岩石上撞伤了多处。看护他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护士,名叫真野。真野的左眼皮上有一道略深的伤疤,因此跟另一只眼相比,左眼显得大一些。不过,她长得并不难看。红红的上嘴唇微微上翘,脸上的皮肤呈浅黑色。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眺望着阴沉沉的海面。她尽量不去看叶藏的脸。遗憾的是想看也看不到。
将近中午,有两名警察来看叶藏,真野知趣地走开了。
两人都穿着西装,显得很有绅士风度。其中一个人留着小胡子,另一个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小胡子低声地讯问叶藏与小圆之间发生的事情。叶藏也都如实回答。小胡子把了解到的情况一一记在小本子上。大致问过之后,小胡子凑上前,身子几乎压在床上说:“女的死了。你是真的想死吗?”
叶藏沉默不语。
戴金丝眼镜的刑警肥厚的额头上挤出两三道皱纹,微笑着拍了拍小胡子的肩膀。“算了,算了,别折磨人家了。下次再说吧。”
小胡子直视着叶藏的眼睛,不情愿地将小本子揣进上衣口袋里。
刑警们离去后,真野急忙回到叶藏的房间。可是刚一打开房门,就看见叶藏在那里痛哭流涕,于是她又悄悄地关上房门,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
到了下午,外面下起雨来。叶藏恢复了一些元气,已经可以一个人上厕所了。
好友飞騨穿着淋湿的外套冲进了病房,叶藏假装睡觉不理他。
飞騨小声问真野:“没事吧?”
“嗯,已经没事了。”
“真吓死我了!”
他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脱下那件粘满黏土的外套递给真野。
飞騨是个无名雕刻家,跟同样默默无闻的油画家叶藏从中学时代就成了朋友。一般思想单纯的人往往在年少的时候就会在身边树立一个偶像,飞騨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从上中学的时候开始,就崇拜上了班里学习最好的同学,那个同学就是叶藏。课堂上,叶藏的一颦一笑对于飞騨来说都是不同寻常的。当他看到在校园沙堆后面叶藏那像大人似的孤独的身影时,就禁不住深深地叹息。啊,跟叶藏初次交谈的那一天是多么的激动呀!飞騨事事都要模仿叶藏,抽烟,嘲笑老师,甚至还学会了双手放在脑后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徘徊。飞騨也知道了艺术家最了不起的原因。叶藏后来上了美术学校,飞騨虽然晚了一年,但最终还是跟叶藏上了同一所美术学校。叶藏学习油画,而飞騨却有意选择了雕刻。他嘴上说是因为被罗丹的巴尔扎克像所感动,可实际上是为自己有朝一日成名时编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小借口,其真实的心理是对叶藏的油画的敬畏。从那时起,两人终于分别走上了自己的道路。叶藏日渐消瘦,而飞騨却一天天胖起来。两人的反差不止于此,叶藏醉心于某种直截了当的哲学,渐渐对艺术轻视起来,而飞騨则对艺术有些过于热情,张口闭口都是艺术,弄得听者都感到有些羞愧。他总是梦想着创作出优秀作品而放松了学业,结果两个人的毕业成绩都不太好。叶藏基本上扔下了画笔,他说绘画不过是一种广告而已。这使得飞騨很受打击。叶藏还摆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歪理来糊弄飞騨。比如,所有艺术都是经济组织放的屁,不过是生产力的一种形式;任何优秀作品都是跟袜子一样的商品,等等。尽管如此,飞騨依然跟以前一样喜欢叶藏,对叶藏近来的思想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敬畏。不过在飞騨的心里,创作出优秀作品的冲动确实越来越强烈了。他心里想着赶快、赶快,手里一刻不停地摆弄着黏土。也就是说,这两个人与其说是艺术家,倒不如说是艺术品。不,正因为如此,我才得以这样轻而易举地写出来。倘若真的看到了市场艺术家,诸位恐怕读不了三行就会吐出来吧。我保证会是这样的。不过,你不想试着写一下这样的小说吗?怎么样?
飞騨也没有看到叶藏的脸。他挪动着胖大的身躯,尽量放轻脚步走到叶藏的枕边。他没有看叶藏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玻璃窗外的雨势。
叶藏睁开眼睛笑着开口道:“吓了你一跳吧。”
飞騨吃了一惊,瞥了叶藏一眼,随即又伏下眼皮答道:“嗯。”
“你是怎么知道的?”
飞騨踌躇起来,右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搓着那张大脸,同时用目光悄悄地问真野,可以说吗?真野紧张地微微摇了一下头。
“报纸上登出来了吗?”
“嗯。”其实,飞騨是从广播里听到的。
叶藏最恨飞騨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其实坦率地说出来自己也能接受。仅过了一个晚上,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把自己当成外国人的十年的老朋友实在可恨。叶藏又装睡起来。
飞騨无聊地用拖鞋拍打着地板,在叶藏的枕边待了一会儿。
门无声地打开了。一个身穿制服的瘦小的大学生从门缝中探出了一张俊美的面庞。飞騨一见,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他扭曲着嘴角赶走刚刚浮上面颊的笑影,故意慢慢地走向门口。
“刚到吗?”
“是。”小菅留意着叶藏的动静,一边咳嗽一边答道。
这个人叫小菅,是叶藏的亲戚,在大学里读法律系。他虽然比叶藏小三岁,但也成了叶藏无话不谈的朋友。新时代的青年似乎不太拘泥于年龄。小菅放寒假本已回了老家,但一听说叶藏的事就立刻坐快车赶来了。两个人来到走廊站在那里聊起来。
“你身子上有煤灰。”
飞騨哈哈大笑着指了指小菅的鼻子下面。火车飘出的煤灰在小菅的鼻子下面粘了薄薄的一层。
“是吗?”小菅慌忙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帕,迅速地擦了擦鼻子下面。“怎么样?情况怎么样?”
“大庭吗?好像没什么事。”
“那就好。……掉了吗?”小菅仰起鼻子下面让飞騨看。
“掉了,掉了。家里乱成一锅粥了吧。”
小菅把手帕塞进胸前的口袋里,回答说:“嗯,全乱了。好像吊丧一样。”
“家里谁过来?”
“大哥要来。老爷子说,别管他!”
“事情闹大了。”飞騨一只手摸着窄窄的前额,嘴里咕哝着。
“阿叶真的没事吧?”
“没想到还真没什么事。那家伙总是这样。”
小菅喜不自禁地嘴角露出了微笑。“不知道他现在心情怎么样?”
“不清楚。……你见一下大庭吧。”
“算了,见了也没什么可说的,而且……我有点害怕。”
两个人哧哧地笑起来。
这时,真野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里面都听见了,别站在这儿说话!”
“哎哟,实在抱歉。”
飞騨诚惶诚恐地把庞大的身躯拼命地缩成一团,小菅神情诧异地望着真野。
“二位吃午饭了吗?”
“还没有。”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真野羞红着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三个人全都去了食堂以后,叶藏起来了。他望着烟雨蒙蒙的海面。
“过了这里,就是空蒙的深渊。”
然后再返回小说的开头。其实,连我自己都感觉写作手法不高明,主要是我这个人不太喜欢玩弄这种时间把戏。不过不喜欢也要试一试。过了这里,就是一个悲伤的市镇。我把这个平常说惯了的地狱之门的咏叹句奉为一行荣耀的开头语。没有其他的理由。假如由于这一行文字导致我的小说失败,我也不会心虚地把它删去。删去这一行文字,就等于删去了我至今的生活。
“这是一种思潮!告诉你,这是马克思主义!”
这句说的没头没脑,不过也没关系。说这话的是小菅。他得意洋洋地说着,又端起了牛奶碗。
四面木板的墙壁刷着白漆,东边的墙上高挂着院长的画像,院长的胸前还挂着三个硬币大小的勋章。一张装有十条腿的细长桌子摆在画像的正下方。食堂里空荡荡的,飞騨和小菅坐在东南角的桌旁吃着饭。
“他闹得很厉害呢!”小菅压低声音说,“那么弱的身子骨,东跑西颠的,不把人累死才怪呢!”
“他是行动队的头儿吧,我知道。”飞騨一边往嘴里塞着面包,一边插口说道。飞騨并非是卖弄自己知识渊博,左派用语当时没有不知道的。“但是……不只是这些。艺术家没那么单纯。”
食堂里暗下来。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小菅一口喝干牛奶说道:“你总是主观地思考问题,那可不行!据说从根本上来说,……我说的是根本上哟!一个人的自杀往往隐藏着连本人都意识不到的某种重大的客观原因。家里边都认为原因在那个女人身上,可我却告诉他们不是那样。女人只是跟着走而已。这件事一定有其他重大的原因。家里的那些人不懂这些。连你都说出这种奇谈怪论,实在是不应该!”
飞騨盯着脚下燃烧着的火炉嘟哝道:“可是,那个女人是有夫之妇!”
小菅放下牛奶碗回应道:“我知道。那不算什么。对阿叶来说,连屁都不算。女人因为有丈夫,就去跟人殉情,你想得太简单了。”说完之后,小菅闭上一只眼睛,瞄了瞄头上的肖像画。“他是这儿的院长吗?”
“大概是吧。不过……实际上,大庭不说谁也不知道。”
“那是当然。”小菅随声附和着,四下看了看。
“好冷啊!你今天住这儿吗?”
飞騨急忙咽下嘴里的面包,点了点头说:“住。”
青年人一般都不会争个面红耳赤,他们会最大限度地注意互相不去触碰对方的神经,同时小心保护自己的神经。他们不想受到无谓的屈辱,而且一旦受到伤害,他们肯定会想不开,不是杀死对方,就是自己去死。他们知道许多分寸恰到好处的圆滑说法,一个否定词就能轻松地使用十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开始议论之前,互相之间就已交换了妥协的眼神,及至最后握手时,心里却在贬低对方,低能的家伙!
现在,我的小说也渐渐迷失了方向。那么就变化一下,展开数个全景式场面吧。我并不是说场面有多么宏大,反正做什么都很不得要领。总之,但愿一切顺利。
第二天早晨,风和日丽,海面风平浪静。大岛的火山喷发在水平线上腾起一股白烟。不好,我最不喜欢描写景色了。
甲号病房的患者一睁眼,就看见室内充满了小阳春的阳光。她与陪护的护士互道早安后,马上量了一下早晨的体温,三十六度四。量完体温后,她来到阳台做饭前的日光浴。她偷偷地看了看丁号病房的阳台,护士在旁边悄悄地捅了她一下。昨天来的新患者穿着藏青色的和服夹衣坐在藤椅上眺望着大海。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皱起了眉头,看上去也不怎么英俊。他还不时地用手背敲敲贴在脸上的纱布。她躺在晒日光浴的躺椅上,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便让护士把书拿来。那是《包法利夫人》,这本书平时她看不下去,看了五六页就扔在一边,今天却认真地读起来。现在读这本书正合适。她哗啦哗啦地翻着书,翻到一百页左右才开始读起来,开头的那一行写得非常好。“我觉得,爱玛是想在半夜里点着火把嫁人。”
乙号病房的患者也睡醒了。她来到阳台打算晒日光浴,猛然看到叶藏的身影,又吓得立刻跑回去缩在床上。陪床的母亲笑着给她盖上了毛毯。乙号病房的姑娘用毛毯蒙住头,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屏息静气地听着邻屋的说话声。
“好像是个美女。”随后传来了压低的笑声。
说话的是飞騨和小菅,隔壁的空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小菅先醒了。他艰难地睁开一双细长的眼睛,起身来到阳台,一眼瞥见叶藏装模作样地摆起了姿势,不禁向左扭过头去寻找他摆姿势的原因。原来,最外边的阳台上一个年轻姑娘正在看书。姑娘躺在藤椅上,背后是长满苔藓的湿漉漉的石墙。小菅模仿西方人的样子耸了耸肩,然后返回屋内摇醒了睡得正香的飞騨。
“快起来,出事了!”他们就喜欢无事生非。“阿叶摆了个大姿势。”
在他们的言谈中,经常使用“大”这个形容词。因为在这个单调乏味的社会中,他们总是希望有一个可以期待的对象。
飞騨惊得一跃而起。“什么?”
小菅笑着向他解释起来。
“那儿有一个姑娘,阿叶正在向人家展示自己得意的侧影呢!”
飞騨来了精神,两条眉毛一下子夸张地扬起来。
“是美女吗?”
“好像是美女,在那儿假装看书呢!”
飞騨忍不住笑起来。他坐在床上穿好衬衫,提起裤子,然后大叫道:
“好,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其实也没有整他的意思,只不过在背地说说而已。他们并不避讳背地里贬损朋友,基本上都是顺其自然。“大庭这个家伙,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女人都收归自己。”
少顷,叶藏的病房里一阵哄堂大笑,笑声传遍了整个病区。甲号病房的患者啪的一声合上书,疑惑地向叶藏的阳台那边望去。阳台上没有人,朝阳下只有一张空空的白色藤椅。乙号病房的患者听到笑声后,忽然从毛毯里伸出脑袋,跟站在枕边的母亲会心地笑了。己号病房的大学生被笑声吵醒了。大学生没有陪床的人,在这里就像在出租屋里一样,一个人过得悠闲自在。他觉察到笑声发自昨天新来的患者的房间后,青黑的脸泛红了。在这里,一般不认为笑声有失礼貌,处于康复期的患者以自己特有的宽宏大量,反而会为叶藏的恢复而感到安心。
我不是三流作家吧。似乎有些过于自我陶醉了。不自量力地搞什么全景式之类的东西,最后还如此沾沾自喜。不,请等一下。考虑到有这样一种不成功,我事先准备了一句话。怀着美好的情感,人往往做出低劣的文学。也就是说,我如此自我陶醉,恰恰说明我无恶魔之心。啊,幸亏有人想出了这句话。这是多么宝贵的格言啊!但是,这句话作家一生中只能用一次。听说是这样。用一次会显得很可爱。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这句话作为挡箭牌反复使用,那你的下场恐怕会很惨。
“出洋相了!”
跟飞騨并排坐在床边沙发上的小菅这样总结道。他依次看了看飞騨和叶藏以及倚门站着的真野,见大家个个笑逐颜开,这才心满意足地将头靠在飞騨那浑圆的右肩上。他们很爱笑,即使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也会笑得前仰后合。露出笑容对于青年人来说,如同吐气一样容易。这种习惯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不笑就会吃亏。不能放过任何值得发笑的哪怕是极不起眼的对象。啊,这不正是贪婪的美食主义的不可捉摸的冰山一角吗?然而可悲的是,他们在心底里笑不出来。表面上笑得前仰后合,实际上却很留意自己的形象。他们也经常逗别人笑,即便是自己受伤也要逗他人笑。这盖出自于那种虚无的心理,从另一个侧面也可以推测出其坚持到底的决心。这是自我牺牲的精神。其中有几分自暴自弃的味道,是一种无明确目标的自我牺牲精神。以到目前为止的道德标准来看,他们偶尔也会做出可以传为美谈的惊人之举,那也是源自于背后的这种精神。以上这些都是我的一家之言,而且也不是在书斋中找到的,都是我从自己的身体里听到的心声。
叶藏还在笑。他坐在床边,双脚荡来荡去,一边担心着脸上的纱布一边笑着。小菅的话就那么好笑吗?我在这里插入几行文字,举例说明一下他们对什么事情感兴趣。小菅这次放假去离老家三里远的深山中一个有名的温泉浴场滑雪,并在那里住了一夜。深更半夜上厕所时,他在走廊里与一个同在这里住宿的年轻姑娘擦肩而过。就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成了一个大事件。在小菅看来,仅仅擦肩而过也要给那个女子留下自己并不平凡的好印象。其实他并不指望演变成什么艳遇,他只是要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豁上性命摆出一个姿势。他在心底里对自己的人生怀有某种期待。就在那一瞬间,他对自己和那个女子之间即将发生的故事做了各种设想,心里不禁激动不已。这种令人窒息的瞬间,他们每天至少经历一次,所以他们绝不会掉以轻心,即使是一个人的时候也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那天深夜,小菅上厕所的时候也穿戴好自己新做的蓝外套来到走廊。小菅与那个年轻姑娘擦肩走过后,对自己非常满意,庆幸自己出来时穿了外套。他长出了一口气,走到走廊尽头的大镜子前照了照自己,这才发现出丑了。在外套的下面,露出了穿着脏兮兮衬裤的两条腿。
“哎呀呀!”小菅自我解嘲地笑着说,“我的衬裤皱巴巴地撸起半截,腿上的黑毛都露出来了。脸也睡得有些浮肿。”
叶藏内心里并没有笑得那么厉害,他觉得这是小菅编的故事。尽管如此,他还是为小菅大笑起来。朋友昨天发生了变故,小菅为了解开叶藏的心结做出了极大的努力。为了回报这份温馨的体贴,叶藏笑得十分开心。叶藏笑了,飞騨和真野也都跟着笑了。
飞騨彻底放下心来,觉得说什么都没关系了。不过他还没有放开,正在犹豫着。
说得兴起的小菅却顺势说了出来。
“我们都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阿叶不也是如此吗?”
叶藏笑着未可置否。
“谁知道呢!”
“是啊,不能死!”
“算是失败吧。”
飞騨高兴得心怦怦直跳。最困难的石墙已经在微笑中坍塌了。这不可思议的成功全靠小菅那直率的人格,飞騨冲动得想把这个年少的朋友紧紧地抱在怀里。
飞騨舒展开淡淡的眉毛,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
“不能简单地说是失败,首先连原因还没弄清楚呢!”
话一出口,他就感到有些不妙。
小菅接过话头说:“弄清楚了。我跟飞騨进行了一番大讨论。我认为是思想上的苦闷所导致的。飞騨这家伙还像煞有介事地说什么另有别的原因。”话音未落,飞騨就回应道:“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未必只有那一个原因。我说的是感情方面。人不可能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一起去死。”
飞騨怕叶藏不愿意被别人胡乱臆测,于是便口不择言地急忙说出来。他自己听起来反而觉得很单纯。成功了!他在心里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叶藏垂下长长的睫毛。虚伪傲慢、懒惰懈怠、阿谀奉承、阴险狡诈、阴损缺德、疲劳愤怒、心生杀机、自私自利、脆弱无助、欺瞒骗人、病毒肆虐,一幕幕场景撕扯着他的内心。他犹豫着该不该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于是故意沮丧地咕哝说:
“其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原因……”
“明白,明白。”叶藏还没说完小菅就抢着点头说道。“的确有这种情况。我说,护士不见了,是不是自觉回避了?”
我在前面还没有说完,他们的讨论除了互相交换意见以外,更主要的是为了把现场的气氛调整得更和谐。不说一句真话。不过听着听着偶尔也会有意外的收获。在他们装腔作势的言语中,有时会感到直率得令人吃惊的弦外之音。不经意的一句话,往往包含着真实的内容。叶藏刚才说的“所有的一切”是不经意间吐露的心声吗?他们的心中只有混沌和无名的反感,或者可以说只有自尊心,而且是极度敏感的自尊心。任何一点儿微风吹过也会颤抖。一旦认定受到了侮辱,就会感到生不如死。因此,当叶藏被问到自杀的原因时,理所当然地会感到困惑。——是所有的一切。
那天过午时分,叶藏的哥哥来到了青松园。哥哥长得不像叶藏,身材十分魁梧,和服外面套着和服裤裙。
院长引领哥哥来到叶藏的病房前时,病房里传出了愉快的笑声。哥哥似乎浑然不觉。
“是这里吗?”
“对。已经完全恢复了。”说着,院长推开了房门。
小菅吓得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他刚才跟叶藏换位躺在了床上。叶藏和飞騨并排坐在沙发上正在打扑克,这时也一起慌忙站起来。真野原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织着东西,见院长进来也难为情地悄悄收拾起了编织工具。
“朋友们都来了,挺热闹的。”院长回头对叶藏的哥哥小声说着,迈步走到了叶藏的跟前。“已经没问题了吧?”
“是。”作答之后,叶藏油然产生了一种卑微的感觉。
院长的眼睛在眼镜的深处露出了笑意。
“怎么样?体验一下疗养院的生活吧。”
叶藏只是笑了笑,他生平第一次如同罪人一般感到十分惭愧。
哥哥趁这个工夫郑重其事地向真野和飞騨施了一礼,感谢他们照拂叶藏,然后又转向小菅表情严肃地问:“昨晚你住在这儿了?”
“是。”小菅挠了挠脑袋回答说,“隔壁的病房空着,所以我就和飞騨君住在这儿了。”
“那今晚就住到我那边的旅馆吧。我在江之岛的旅馆订了房间,飞騨先生,你也去吧。”
“是。”飞騨变得十分拘谨,手里拿着三张扑克牌不知如何是好。
哥哥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朝叶藏走去。
“叶藏,没事了?”
“嗯。”叶藏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哥哥突然变得健谈起来。
“飞騨先生,我们现在陪院长先生出去吃午饭吧。我还没好好看看江之岛,想请你带我去转转。我们这就走吧,汽车在外面等着呢!今天天气不错。”
我后悔了。让这两个成年人出场,把一切都搞砸了。叶藏、小菅、飞騨,还有我,我们四个人好不容易调整好的状态以及营造出的全新氛围被这两个大人弄得七零八落、荡然无存。我本想把这篇小说写得充满浪漫气息,因此在开篇的几页设置了一些纠结的情节,然后再抽丝剥茧一点点地解开。尽管手法笨拙,但总算走到了现在。可是,一切都土崩瓦解了。
请原谅!我说谎了。我在装傻。这一切都是我有意为之。在写作过程中,浪漫气息这一类东西令我越来越感到难为情,所以我就故意去破坏。如果真的成功瓦解掉这种氛围,那反而是如我所愿。恶作剧!现在一直折磨我的就是这句话。假如这样称呼喜欢无理欺压他人的恶习的话,或许我的这种态度也是恶作剧吧。我不想输,不愿被人看透心思,然而,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啊,难道作家都是如此吗?连坦白也要巧言辞令。我不是人吗?我能过真正人类的生活吗?在写这些的时候,我依然很在意自己的文章。
干脆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吧。实际上,我在小说的每一段情节描写之间自己都要出来发一番议论,那是我耍的一点儿小聪明。我是想趁读者不注意,以那个我不露声色地在作品中掺入一种独特的情调。我自诩在日本尚无这种新潮的写作手法。可是我失败了。不,我坦承失败也是小说写作计划中的一部分。可能的话,我本想在稍后说出这个想法。不对,我觉得就连上面这句话似乎也是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啊,不要再相信我,我说的话一句也不要信。
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是想博取新作家的荣耀吗?抑或是想获得金钱?不要做戏,如实招来!我承认,哪个都想要,日思夜想。啊,我又在睁眼说瞎话。这种谎话,人们不小心也会上当。在谎言中这也是最卑劣的。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这实在难以回答。没办法。我不喜欢转弯抹角,一句话,就是“复仇”。
进入下一段描写吧。我是市场艺术家,不是艺术品。假如我那令人作呕的坦白也能为这篇小说带来某种情调的话,那纯粹是意外的幸运。
病房里只剩下叶藏和真野两个人了。叶藏躺在床上,眨着眼睛思考着什么。真野坐在沙发上收拾着扑克牌。她把扑克牌放进一个紫色的小盒后说:
“是您哥哥吧。”
“嗯。”叶藏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答道,“我们长得像吗?”
作家在让自己的描写对象失去爱情后,马上就会遭到报应,从而写出这样的烂文章。算了,不再说了。这正经算得上乙等文章呢!
“像,尤其是鼻子。”
叶藏大笑起来。叶藏的家人都随祖母,长着一个长鼻子。
真野也笑了笑,然后问道:“多大了!”
“我哥哥吗?”叶藏扭脸看了看真野,“很年轻,才三十四。总是摆个臭架子,装腔作势!”
真野忽然抬头看了看叶藏,见他说话时皱着眉头,便又赶紧垂下了眼帘。
“我哥哥还算好的,我家老爷子……”
说到这里,叶藏又把话咽了回去,不再作声。他变成我的化身,选择了妥协。
真野站起身,走到病房一角的橱柜拿出编织工具,然后又像先前那样坐到了叶藏枕边的椅子上,一边织一边也在心里琢磨起来。她觉得叶藏的问题既不是思想上的,也不是恋爱方面的,而是更早就存在的。
我不再说什么了。说来说去,等于什么也没说。我感觉还没有真正接触到重要的事情。这是当然的。许多事情被遗漏了。这也是当然的。作家不了解其作品的价值是小说界的常识。我虽然不情愿,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期待自己作品产生效果的我太愚蠢了。尤其不应该的是把效果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话一出口,就会产生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效果。当你推测会产生这种效果,转眼之间又会变成另一种效果。我扮演的就是永远在追求效果的愚蠢角色。我甚至都不想知道自己写出的是平庸之作还是差强人意的作品。或许我的这篇小说所产生的重大影响会远远超出我的预期。这些话是我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因此也成了我的一根救命稻草。坦白地说,我失去了自信。
掌灯时分,小菅一个人回到了病房。刚一进屋,他就冲到躺在床上的叶藏的跟前,几乎贴着叶藏的脸含混不清地说:
“我喝酒了,别告诉真野。”
随后一口酒气扑到叶藏的脸上。喝了酒的人是禁止进入病房的。
小菅瞟了一眼坐在后面沙发上织东西的真野,然后大叫道:“我去江之岛转了一圈,很不错!”
随后马上又压低声音说:
“骗你的。”
叶藏起身坐在床上。
“一直喝到现在吗?没关系。真野,是吧?”
真野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笑着答道:“不是没关系。”
小菅一头仰倒在床上。
“院长和我们三个人商量过了。你哥哥真有办法,没想到还挺能干。”
叶藏没有搭话。
“明天你哥哥和飞騨去警察局把事情做一个了结。飞騨这个笨蛋,高兴得不得了。他今天就住那儿了。我不愿意,所以就回来了。”
“说我的坏话了吧。”
“嗯,说了。说你是大傻瓜。还说不知今后你还会干出什么呢?捎带着也说老爷子不好。真野小姐,可以抽烟吗?”
“可以。”真野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所以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
“还能听到海浪声呀!这家医院真不错。”小菅叼着没有点火的烟,醉醺醺地喘着粗气,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突然间,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对了,我拿衣服来了,就放在那儿。”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门口。
叶藏的目光落在放在门旁的一个蔓藤图案的大包袱上,又紧锁了眉头。每每说到亲人时,他们都会做出这种略带伤感的表情。对于他们来说,一提到亲人就会联想到财产这个词。“真拿老妈没办法。”
“嗯,你哥哥也这么说。他说你母亲最可怜了。怕你冻着,还想着给你带衣服。没骗你,这是真的!……真野小姐,有火柴吗?”小菅从真野手里接过火柴,鼓着腮帮子看了看火柴盒上画着的马头。“你身上穿的衣服是院长借给你的吧。”
“这个吗?对,是院长儿子的衣服。……我哥哥还说我什么坏话了?”
“你别把人想得那么坏。”小菅点燃了香烟,“你哥哥并不守旧,他挺了解你的。不过也不尽然。他总是装出一副吃过很多苦的样子。我们一起分析了你这次事情的原因,真是笑死人了。”小菅吐出了一个烟圈,“你哥哥推测说,叶藏一定是放荡不羁,把钱都挥霍光了。他说得很认真呢!另外,下面这句话作为哥哥是很难说出口的。他说肯定是得了见不得人的病,最后自暴自弃。”小菅将蒙眬的醉眼转向叶藏,“怎么样?让你意想不到吧。”
今晚住在这里的只有小菅一个人,租借隔壁的病房有些不值,大家商量后决定让小菅在这个病房凑合一宿。小菅睡在与叶藏的病床平行的沙发上。蒙着绿色天鹅绒的沙发上设有机关,能够变成一张床,真野每晚就睡在那里。今晚小菅占了这张床,真野只好从办公室借来一张草席铺在了房间的西北角,位置正好在叶藏的脚下。真野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扇两折的屏风,将自己睡觉的地方小心地遮挡起来。
“警惕性挺高。”小菅躺在沙发上望着陈旧的屏风,一个人哧哧地笑了。“上面还画着秋七草[2]呢!”
真野把叶藏头上的电灯用包袱皮包起来使屋内变暗,然后向二人道了晚安就隐在屏风的后面去了。
叶藏一直难以入睡。
“好冷!”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嗯。”小菅也噘着嘴附和道,“我的酒醒了。”
真野轻轻咳嗽了一声,“要盖上点儿吗?”
叶藏闭着眼睛答道:“我吗?不用。我只是睡不着,海浪声太吵。”
小菅觉得叶藏很可怜。不言而喻,这完全是成年人的情感。其实,可怜的不是躺在那里的叶藏,而是与叶藏处于同样境遇时的自己,或者说是那种境遇的一般抽象。成年人受到过这种情感的良好训练,所以常常同情别人。我就为自己易于落泪而感到骄傲。青年人有时也容易动感情。成年人首先是出自善意来看待这种训练。假如说成年人是通过与自己的生活妥协而得到的话,那么青年人究竟是从哪里学到的呢?是从这种无聊的小说中吗?
“真野小姐,讲点儿什么吧。有没有什么好听的故事?”
小菅多管闲事,为了让叶藏转换一下心情,涎着脸求真野讲故事。
“没有。”真野在屏风后面笑着答道。
“吓人的故事也行。”他们总想被吓得浑身发抖,想得心里直痒痒。
真野似乎在想着什么,没有马上回应。
“你可不要对别人说哟!”真野先叮嘱了一句,然后低声笑了起来。
“是个鬼怪故事。小菅先生,你敢听吗?”
“敢听,敢听。”小菅来了兴趣。
那是真野刚当上护士那年的夏天发生的事。那一年她十九岁。一个青年也是因为女人企图自杀,被发现后送到了一所医院,当时真野是陪同护士。患者是利用药物自杀的,因此全身布满了紫斑,已经没救了。傍晚时,患者醒来一次。他看到窗外石墙上有许多小小的肉球近方蟹爬来爬去,不由得感慨地说:“好美呀!”那种蟹活着的时候甲壳就是红色的。“好了以后,一定要抓几只带回去。”患者说完就又失去了意识。当天夜里,患者呕吐了两洗脸盆后死去了。在其家人从老家赶来之前,病房里只有真野和那个青年。真野强忍着在病房一角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小时左右。忽然,她隐约听到身后发出了声响。她屏住呼吸,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这回听得很清楚,好像是走路的声音。她猛地回头一看,原来在自己的身后有一只红色的小螃蟹。她看着小螃蟹,不由得哭起来。
“太不可思议了。那真是一只螃蟹,活的螃蟹。我当时甚至想不干了。我一个人不工作家里也会过得很好。我跟父亲一说,结果被他笑话了一番。……小菅先生,这个故事怎么样?”
“真刺激!”小菅故意夸张地大叫道,“是在哪家医院?”
真野没有回答,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又自言自语地说道:
“大庭先生来的时候,我曾想拒绝医院的指派,心里害怕呀!不过,来了一看就放心了。恢复得这么好,而且事先就告诉我可以自己上厕所。”
“我是说医院。莫不是这家医院吧?”
真野犹豫了片刻,然后回答说:“对,就是这儿。不过请您一定要保密,因为这关系到医院的声誉。”
叶藏好像半睡半醒似的问道:“不会就是这个房间吧。”
“不是。”
“不会是……”小菅模仿着叶藏的口吻说,“我们昨天睡的那张床吧。”
真野笑了起来。
“不是,放心吧。要是知道您这么在意,我真不该说。”
“是甲号病房。”小菅悄悄地抬起头,“从窗户里能够看到石墙的只有那个房间。一定是甲号病房。喂,一个姑娘住在那里呀!好可怜。”
“别闹了,快睡吧。没有的事,都是我编的。”
叶藏在思考着别的事情。变成幽灵的小圆在他的心里化为一个美丽的身影。叶藏就是这样一个性情淡泊的人。对于他们来说,神这个词不过是授予愚钝之人的兼有揶揄和善意的无所谓的代名词,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过于接近神的缘故。如此轻率地谈论“神的问题”,诸位一定会用浅薄、轻率之类的词语口诛笔伐吧。啊,请原谅我。无论多么穷困潦倒的作家,都想让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悄悄地接近神。因此,可以说,他才像神。就像智慧的女神密涅瓦微笑着注视自己宠爱的大鸟猫头鹰在黄昏的天空中翱翔。
第二天一大早,疗养院的宁静就被打破了。外面飘起了雪花。疗养院前庭一千多棵低矮的海滨松被白雪所覆盖,下面的三十多级石阶一直到沙滩都积了一层薄雪。雪断断续续一直下到中午才停。
叶藏趴在床上,面对雪景画着素描。他让真野买来了木炭画纸和铅笔,待雪完全停止后才开始作画。
病房在白雪的映衬下变得十分明亮。小菅躺在沙发里看着杂志,偶尔也伸长脖子偷看一眼叶藏的画。小菅对艺术有一种朦胧的敬畏,那是因对叶藏的信赖而产生的情感。小菅自幼就认识叶藏,觉得他异于常人。在一起玩儿的时候,叶藏一切怪异的举动小菅都认为是头脑聪明所致。小菅从年少时就喜欢穿着时尚、善于骗人、放荡好色,甚至有些残忍的叶藏,尤其是爱慕学生时代的叶藏在说老师们坏话时兴奋的眼神。不过,小菅爱叶藏的方式与飞騨不同,纯粹是欣赏的态度。也就是说,爱得聪明。小菅追随叶藏有底线,闹得不像话时他会抽身出来作壁上观。这是小菅比叶藏和飞騨更新的思维方式。如果说小菅对艺术有些许敬畏之心的话,那与先前穿蓝外套打扮自己具有完全相同的意义,是想在人生长长的白昼中用内心去感受一个期待的对象。像叶藏这样的男人是挥汗如雨创造出来的,肯定是不同凡响的。小菅只是简单地这样认为。从这一点来看,小菅对叶藏还是十分信赖的。可是,也有失望的时候。现在,小菅偷看了叶藏的写生画后,就感到很失望。木炭画纸上画的只是大海和岛屿的景色,而且还是极为普通的大海和岛屿。
小菅感到索然无味,转而认真地看起了杂志上的人物访谈。病房里寂静无声。
真野不在病房,她正在洗衣间给叶藏洗毛衣。叶藏正是穿着这件毛衣跳海的。毛衣里散发出淡淡的海水味儿。
到了下午,飞騨从警察局回来了。他猛地推开了病房门。
“我回来了!”飞騨一看见正在写生的叶藏就大呼小叫起来。“你真行,不错!艺术家还是工作第一呀!”
说着,飞騨走近床前,越过叶藏的肩膀瞧了一眼画儿。叶藏急忙把画折了起来,然后又对折了一下难为情地说:
“不行了。好久不画,手都跟不上脑子了。”
飞騨也没脱外套就在床边坐下了。
“这不奇怪,是你太心急了。其实也没什么,都是因为你对艺术太专注了。反正我是这么看的。……你到底在画什么呢?”
叶藏手托着腮,用下巴指了指窗外的景色。
“画了画大海。天空和大海全是黑色的。只有岛屿是白的。画着画着我又觉得有些矫揉造作,所以就停下了。情调像是个外行人。”
“这有什么呀!大艺术家都有像外行人的地方,没什么大不了的。开始是外行,以后逐渐变成内行,然后又变成外行。就拿罗丹来说,那家伙就看出了外行的可取之处。不过,我说的也不一定对。”
“我不想画画儿了。”叶藏将折起来的木炭画纸揣进怀里,打断了飞騨的话。“绘画太耗费工夫,雕刻也是一样。”
飞騨向上捋了捋长发,想都没想就表示同意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可能的话,我想写诗。诗不会说谎。”
“嗯,写写诗也不错。”
“其实,诗也没什么意思。”叶藏觉得干什么都没意思。“也许我最适合做艺术投资人,既能赚到钱,还能把很多像你这样的优秀艺术家招到麾下保护起来。干这个怎么样?说道艺术我都感到羞耻。”叶藏依然手托着腮望着大海。说完以后,他静静地等着飞騨对自己一番话的反应。
“也不错嘛!那也是一种精彩的生活。实际上这样的人也是不可缺少的。”说着,飞騨犹豫不定起来。自己连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说,俨然就是一个帮闲,他讨厌这样的自己。他所谓的艺术家的自豪感,终于把他的认识提高到了现在这个高度。他暗暗地为自己说出后面的话做好了准备!
“警方是怎么说的?”
小菅忽然问道。他期待的是不痛不痒的回答。
飞騨内心的纠结由此找到了出口。
“决定起诉,罪名是协助自杀。”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太过分了。
“不过最终可能会暂缓起诉吧。”
躺在沙发上的小菅腾地坐起来,啪地拍了一下巴掌。“这下可麻烦了。”他本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可是没有成功。
叶藏一扭身子仰面躺在了床上。
杀了一个人好像没事似的,诸位对他们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也许感到愤懑,并为终于走到这一步而拍手称快吧。活该!然而,这对他们太苛刻了。他们怎么会若无其事呢?倘若你能理解他们的话,就会了解到他们常与绝望为邻,脆弱的戏谑之心未经风雨,从而生出莫名的悲哀。
飞騨为自己一句话所产生的后果惴惴不安,于是隔着被子轻轻敲了一下叶藏的腿。
“没关系,没关系。”
小菅又躺进沙发里。
“协助自杀罪?”他还在拼命地开着玩笑,“法律上有这一条吗?”
叶藏缩回腿说道:“有,还规定了刑期呢!你是学法律的,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
飞騨难过地笑了笑。
“没关系,你哥哥能搞定。有这样一个哥哥还是很幸运的。他做事很认真。”
“非常能干。”小菅庄重地合上了双眼,“也许没必要担心,你哥哥很有办法。”
“贫嘴!”飞騨笑了起来。
他从床上下来,脱下外套挂在门旁的钉子上。
“我还听到了一个好消息。”飞騨双腿跨在门旁的陶制火盆上说道。“那个女人的丈夫……”他踌躇了一下,然后伏下眼皮接着说,“那个人今天来到警察局跟你哥哥单独谈了一下。后来听你哥哥讲了谈话的内容,我有点感动。他说不要一分钱,只想见见你。可是被你哥哥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是病人现在情绪还不稳定。最后他满脸遗憾地说,请向你弟弟转达我的问候,请他不要担心我们的事,保重身体……”他突然噤口不说了。
飞騨为自己说的话激动起来。叶藏的哥哥说,死者的丈夫衣着寒酸,好像是个失业者。他说话时嘴角还露出轻蔑的微笑。飞騨强压着心头的郁愤,尽量把过程说得很平淡。
“我该见见人家。真是多管闲事!”叶藏盯着自己的右掌说。
飞騨扭动了一下偌大的身体。
“不过……最好别见面,还是这样互相不认识为好。他已经回东京了。你哥哥把他送到了火车站,听说还给了他两百元的奠仪。他还出具了一份今后不再联系的保证书。”
“解决得真利索!”小菅噘起了薄薄的下嘴唇,“只给了两百元?真拿得出手。”
飞騨的脸色阴沉下来,那张大圆脸被炭火烤得油光发亮。他们极端害怕在自我陶醉时被泼冷水,因此也认可对方的自我陶醉,并努力地加以配合。那是他们之间达成的默契。小菅现在打破了这种默契。小菅没想到飞騨会那么激动。他恨那个丈夫太窝囊,同时也觉得叶藏的哥哥不该欺人软弱。他只不过依然把这当作了一般的聊天。
飞騨踱步走到叶藏的枕边,鼻尖几乎贴在玻璃上望着阴沉沉的海面。
“是那个人了不起,并不是叶藏的哥哥多么能干。我看人家并非软弱,而是了不起!这是一个人达观的心态产生的美。听说今天早上刚刚火化,他把骨灰带回去了。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坐上火车的身影。”
小菅终于理解了飞騨的心情。他叹了一口气:“真感人呀!”“感人吧?令人感动吧?”飞騨把脸转向小菅,心情又好了起来,“我一听到这样的事情,就感到活着真好。”
我得出来说句话,不然就写不下去了。这篇小说一片混乱,把我弄得焦头烂额。我处理不好叶藏,处理不好小菅,也处理不好飞騨。他们令我这稚拙的笔法无法应付。我只好拼命拖住他们,叫他们等我一下,我好重新整顿一下阵容。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本来这篇小说就没什么意思,只是摆出了一个架势。这样的小说写一页跟写一百页没什么区别。不过,我一开始就估计到了这一点。我只是乐观地认为,在写作过程中也许会出现某个闪光点。我爱摆架子。虽说是摆架子,但也并非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吧。我对自鸣得意的烂文章感到绝望,我翻遍所有的地方,希冀找到哪怕是一个、仅仅一个闪光点。我渐渐变得僵硬,已经筋疲力尽了。啊,写小说要无欲无求!怀着美好的情感,人往往做出低劣的文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句话是最大的灾难。如果不痴迷,怎么能写出小说?一句话,一段文章,似乎有多种不同的意思撞击着我的内心,我恨不得把笔折断扔掉。叶藏也好,飞騨也好,小菅也好,没必要煞费苦心地一一展现出来。反正早晚都会现出原形的。不要太认真,不要太认真,要无欲无求。
那天晚上,叶藏的哥哥半夜三更来到了病房。叶藏正在跟飞騨和小菅玩着扑克。昨天叶藏的哥哥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也在玩扑克。不过,他们并不是整天都在玩扑克。他们甚至有些讨厌玩扑克,只是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他们才会把扑克拿出来,而且,那些不能充分发挥自己个性的玩法他们肯定不玩。他们喜欢用扑克变戏法,每天晚上都想出各种戏法变给大家看,然后故意把底露出来逗大家笑。还有一种玩法,就是扣上一张扑克牌,然后一个人叫大家猜,其他人则按自己的想象胡乱猜黑桃皇后、梅花骑士什么的,最后把牌翻开。他们并不认真去猜,但是却盼望能够蒙对。要是猜中了,那该多高兴啊!总之,他们不喜欢很久才能见胜负,而是喜欢碰运气,立见分晓。因此他们并不常玩,一天也就十分钟,玩这么短的时间却被叶藏的哥哥撞上两次。
哥哥走进病房,略微皱了一下眉头。他以为叶藏他们经常玩扑克。这种不幸的事,人生中会常常遇到。叶藏上美术学校的时候也有过类似不幸的经历。有一次上法语课的时候,他打了三次哈欠,偏偏在那几个瞬间他跟教授的视线碰在了一起。的确只有三次。那位教授是日本屈指可数的法语学者,当他第三次看到时似乎已忍无可忍,于是大声说道:“你在我上课时不停地打哈欠,一堂课打了一百次。”那么多次哈欠教授好像认真数过似的。
啊,看看无欲无求的结果吧。我一刻不停地往下写着,已经到了不得不整顿阵容的地步了。无欲无求的境界我是无法企及的。不知这篇小说写成了什么样子,还是回过头来看一看吧。
我是从海滨的疗养院写起的。这一带景色宜人,而且疗养院里的人们也都不是坏人,尤其是其中的三个年轻人,啊,那是我们的英雄。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让那些费解的理论见鬼去吧!我只表现这三个人。好,就这么定了。再不好也不变了。什么也不要说了。
叶藏的哥哥跟大家简单地寒暄了一下,然后对飞騨耳语了几句。飞騨点了一下头,紧接着用目光示意小菅和真野出去。
待三个人出去以后,哥哥才开口说话。
“灯太暗了。”
“嗯。这个医院不让病房里的灯太亮。坐下吧。”
“嗯。”哥哥并没有坐。他好像很注意电灯,不时地抬头看着,并且在狭小的病房里踱起步来。“跟死者这边总算了结了。”
“谢谢。”叶藏嘴里说着,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倒没什么,可是你回家以后还会有麻烦。”哥哥今天没穿和服裤裙。不知为何,黑色短外褂上没缝系带。“能做的我都做了,你最好也给老爷子写封信,说点儿好话。你们好像还不当回事,麻烦还在后面呢!”
叶藏没有搭话。他把一张散落在沙发上的扑克牌拿在手上愣愣地看着。
“你不愿意就不写吧。后天跟我去一趟警察局。警察那边也特意把传讯的时间往后推了推。今天我和飞騨作为证人受到了传讯。警察问到了你平时的表现,我说你一向很老实。还问你在思想言论上有什么可疑之处,我说绝对没有。”
哥哥停下脚步,叉开双腿站在叶藏前方的火盆旁,伸出两只大手在炭火上烤着手。叶藏隐约看见那双手在微微发抖。
“警察还问了那个女人的情况,我说完全不知道。飞騨被讯问的内容好像也是这些,他跟我的回答基本一致。你照这样说就行。”
叶藏明白哥哥话里的意思,但是却佯作不知。
“不要说多余的话,问什么答什么。”
“会被起诉吗?”叶藏用右手的食指在扑克牌的边缘画着圈,低声问道。
“不知道。还不清楚。”哥哥加重语气说,“我想反正得在警察局里待四五天,你准备准备吧。后天早晨我来这儿接你,咱们一起去警察局。”
哥哥将目光投向炭火沉默了一会儿。雪融的水滴声和海浪声交织在一起传进屋里。
“借着这件事……”哥哥突然冒出了一句,随后又语气轻松地侃侃说起来,“你不能老是不考虑自己的将来呀!家里也不是总那么有钱。今年地里的收成非常不好,其实告诉你也于事无补,咱家的银行现在也很危险,闹得人心惶惶。也许你会感到不屑,但是我认为,艺术家也好,其他什么也好,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问题。不过你今后只要改变生活态度、奋发努力就行。我该回去了,让飞騨和小菅住到我那儿去。在这里每晚吵吵闹闹影响不好。”
“我的朋友都不错吧。”
叶藏躺在床上有意背对着真野。从这天晚上起,真野又回到沙发上睡觉了。
“嗯。……那位叫小菅的先生……”真野轻轻地翻了一个身,“他很风趣。”
“噢,他还很年轻,比我小三岁,才二十二岁,跟我死去的弟弟一般大。那家伙总是学我不好的地方。飞騨很了不起,人很成熟,做事非常稳重。”叶藏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小声补充说,“每当我闯祸的时候他都拼命地安慰我。他总是配合我们的情绪,对其他事情都处理得很好,就是对我们总是小心翼翼的。这一点不行。”
真野没有搭腔。
“我跟你说说那个女人的事吧。”
叶藏背对着真野,尽量放缓语气说道。他有一个可悲的毛病,就是不知道如何避开尴尬的场面,只是一味地尴尬下去。
“这事挺没意思的。”没等真野开口,叶藏就开始讲起来。
“你大概已经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她叫小圆,在银座的一个酒吧里工作。其实,那个酒吧我只去过三次,不对,是四次。她的事连飞騨和小菅都不知道,我没告诉他们。”就说到这儿?“这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是因为不堪生活之苦而死的。在她临死之前,我们互相之间甚至想的事情都完全不一样。小圆投海之前对我说,你长得很像我家的老师。她有一个事实上的丈夫,两三年前在一所小学当过老师。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她一起死,也许是喜欢她吧。”已经不能再相信他的话了。他们这些人在讲自己的时候怎么这么笨呢?“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还做过左派的工作呢!我发过传单,参加过游行,这些有失身份的事我都干过。真是滑稽。不过,我心里非常矛盾。我只是受到了作为先觉者备感光荣的诱惑。这不是我这种人做的事。无论我如何挣扎,最后还不是破灭了吗?我也许很快就会变成乞丐,家里要是破产了,我立刻就没饭吃了。我什么也不会干,最终只能去讨饭吧。”啊,真是莫大的不幸!我越写越感到自己的不诚实和虚伪。“我相信宿命,所以我认命。其实我想画画儿,非常想画。”叶藏挠了挠头笑了,“希望能画出好画。”
他说希望能画出好画,而且还是笑着说的。这些年轻人一旦认真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特别是在说心里话的时候,常常一笑带过。
天亮了。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昨天下的雪已消融殆尽,只在松树下和石阶的缝隙间还残存着少量已变成褐色的残雪。海面上笼罩着一片雾霭,雾霭的深处传来了渔船的发动机声。
院长一大清早就来病房看望叶藏。他仔细地检查了叶藏的身体之后,眨着藏在镜片后的小眼睛说:“我这样说也许有些失礼,希望你今后专心学习。”
院长说罢,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目光转向了大海。
叶藏也感到有些难为情。他坐在床上,把脱下的和服穿上,沉默不语。
这时,随着一阵笑声门被推开了。飞騨和小菅一起涌进了病房。大家互道了早安。院长向他们俩道过早安后,语气含混地说:“今天是最后一天,有点难舍难分吧?”
院长离去后,小菅率先开口说道:“真圆滑,长得像个章鱼。”他们对别人的长相很有兴趣,往往依据相貌去判断一个人的全部价值。“食堂里有他的画像,胸前还挂着勋章呢!”
“画得很差!”
飞騨丢下这句话,去了阳台。他今天借了叶藏哥哥的一件和服穿在身上。和服是茶色的,显得十分庄重。他拉了拉领口,坐在了阳台的椅子上。
“飞騨现在这个样子,颇有大家风范嘛!”小菅也来到了阳台。
“阿叶,玩扑克吗?”
三个人把椅子搬到阳台上,又玩起了自创的玩法。
玩到一半,小菅认真地咕哝起来。
“飞騨耍赖!”
“还说我呢,瞧你手上的动作那是怎么回事?”
三个人哧哧地笑起来,同时一起向旁边阳台望去。甲号病房和乙号病房的患者都躺在日光浴的躺椅上,羞红着脸看着三个人发笑。
“栽到家了。这回知道了吧。”
小菅张大嘴,对着叶藏挤眉弄眼。三个人顿时哄堂大笑起来。他们时常上演这样的滑稽剧。当初小菅一说玩扑克,叶藏和飞騨马上就心领神会了,对于一直到谢幕的大致过程也已了然于胸。他们一旦发现天然的美丽舞台就不由自主地要演戏。这也许是为了留下纪念。今天的舞台背景是早晨的大海,然而此时的笑声却引发了一个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大事件。真野被疗养院的护士长恨恨地训斥了一顿。笑声响起不到五分钟,真野就被叫到了护士长的房间。护士长让她保持病房的安静,并严厉地训斥了她。她几乎哭着跑出护士长的房间,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三个人。此时他们正待在房间里,已经不玩扑克了。
三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兴高采烈上演的滑稽剧遭到了严酷现实的嘲笑,被击得粉碎。这几乎可以说是致命的。
“别这样,我没什么。”真野反过来又去安慰他们,“这个病区没有重症患者,而且昨天乙号病房患者的母亲在走廊里碰到我时还高兴地说,病房里难得这么热闹。她还说每天能听到你们说笑感到非常开心。挺好的,没关系。”
“不,”小菅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不好!是我们让你受了委屈。那个臭护士长,为什么不直接跟我们说呢?把她叫来!如果那么讨厌我们,那就马上让我们出院!我们随时都可以离开医院!”
三个人在这一瞬间,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医院了。而叶藏则想得更远,他想象着四个人乘车沿海边逃走的快乐的身影。
飞騨也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笑着说:“走啊,我们都到护士长那儿去,教训我们?想都别想!”
“出院!”小菅轻轻地踢了一下门,“这种蹩脚的医院待着也没什么意思。要训人也没关系,但是她那态度让人不痛快,好像我们都是不良少年似的。她肯定把我们看成了又笨又愚只会夸夸其谈的资产阶级摩登青年。”
说罢,他又比先前更用力地踢了一下门,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叶藏重重地倒在了床上,“这么说,我现在就成了恋爱至上的小白脸了。这可不行。”
他们对受到这个野蛮人的侮辱虽然还在耿耿于怀,但感到索然无味后,又想随便调侃一下。他们总是这样。
然而真野却十分率真。她双手背在身后倚着墙,嘴噘得老高。
“您说得对,她太过分了。昨天晚上,很多护士都聚到护士长室里玩纸牌,嚷嚷的声音可大了。”
“对,一直闹到十二点多呢!有点不像话。”
叶藏嘴里一边嘟哝着,一边把掉落在枕边的一张木炭画纸拿起来,然后躺在床上在上面胡乱涂画起来。
“自己不干好事就看不到别人好的地方。听人说,护士长还是院长的情妇呢!”
“噢,还有好的地方。”小菅大喜过望。他们把丑闻看成美德。认为这样的人才靠得住。“勋章是靠情妇得来的呀!果真有好的地方。”
“难道她真的不知道大家开善意的玩笑只是为了开心吗?请不要在意,尽情地闹吧,没关系。反正只有一天了。大家都是没有挨过骂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说着,真野一只手掩面啜泣起来,然后哭着打开了门。
飞騨拉住她低声说:“别去找护士长,别去!这算得了什么呀!”
真野双手掩面连着点了两三下头就出去了。
“正义的代表。”真野走后,小菅冷笑着坐在了沙发上。“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她被自己说的话感动了。平常说话虽然像个成年人,但毕竟是女孩子嘛!”
“不对劲儿。”飞騨在狭小的房间里大步绕着圈子,“一开始我就觉得她有点儿不对劲儿。好奇怪。她哭着要跑出去时,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她要去找护士长呢!”
“不会的。”叶藏若无其事地说着,将乱画的木炭画纸抛向小菅。
“画的是护士长吗?”小菅笑弯了腰。
“给我看看。”飞騨也凑了过去,“像个女妖怪。这是一幅杰作。像吗?”
“太像了!她跟院长到这里来过一次。画得真像。把铅笔给我。”小菅从叶藏手里接过铅笔,在木炭画纸上又加了几笔。“在这个地方长出犄角,这样就更像了。把这个贴到护士长的门上怎么样?”
“出去散散步吧。”叶藏从床上下来,伸了个懒腰。伸懒腰的同时,他嘴里还叨咕着,“讽刺漫画大师。”
讽刺漫画大师。我也渐渐厌烦起来,这岂不成了通俗小说吗?我着手炮制的这一幕对于动辄僵硬的我的神经以及也许跟我一样的诸位的神经,希望有些许消毒作用,不过看起来我过于乐观了。我的小说倘若成为古典的话,——啊,我是不是疯了——诸位反而会认为我的这些注释碍事吧。随意推测连作家本人都未想到之处,然后就会大声指出其成为杰作的原因吧。啊,死去的大作家真幸福。依然在世的笨作者为了让更多的人喜爱自己的作品,只顾拼命地增加毫无用处的注释,结果最后变成了一部满足注释的冗繁的平庸之作。我缺乏一往无前的坚毅精神。我能成为一个好作家吗?我还不成熟。对,这是一个重大发现!我的内心还不成熟。正是因为不成熟,我才需要暂时休息一下。啊,随便吧,别管我了。所谓戏谑之心恐怕至此就要凋零了,而且是带着丑陋和污秽凋零的。我憧憬完美,我向往杰作。“够了。奇迹的创造主。是自己!”
真野偷偷地躲进了盥洗室。她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她对着镜子,抹去眼泪,理了理头发,然后去食堂吃已经晚了的早餐。
己号病房的大学生在食堂门边的餐桌旁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他的面前放着一只空汤盘。
一看见真野,他的脸上泛起了微笑,“您的患者精神好像不错。”
真野停下脚步,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桌角说:“是的。总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逗我们乐。”
“那很好。听说是一个画家?”
“对。说是想画出一幅杰作,他总念叨这个。”说到这里,真野一下子脸红到了耳根。“他这个人很认真的!就是因为太认真,就是因为太认真才给他带来了痛苦。”
“是呀,是呀!”大学生也赧红了脸,真心地表示赞同。
大学生近期就将出院,因此对人越发宽容起来。
这种不成熟怎么样?诸位讨厌这样的女人吗?他娘的!笑我是老古董吧!啊,我没脸再休息下去了。不加注释我甚至连一个女人都不会爱。愚蠢的男人连休息都会把事情搞糟。
“在那儿,就是那块岩石!”
叶藏指着透过梨树的枯枝隐约看到的一块平坦的巨大岩石说。岩石上坑坑洼洼的地方还残留着昨天下的雪。
“我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叶藏滑稽地转动着眼珠说道。
小菅没有作声。他忖度着叶藏的内心是否真的那么平静。其实叶藏的心里并不平静,只不过他有自然地说出这番话的高明伎俩。
“回去吧。”飞騨将和服的下摆掖进腰间。
三个人转身向海边的沙滩走去。海风很大,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海面波光粼粼。
叶藏向海中投出了一颗石子。
“一切烦恼都没有了。如果现在跳进海里,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债务、学院、故乡、后悔、杰作、羞耻、马克思主义以及朋友、森林和鲜花等等都与我毫无关系。想到这些,我就在那块岩石上开心地笑了。一切烦恼都没有了。”
小菅为掩饰激动的情绪,拼命地拾起贝壳来。
“别引诱我们。”飞騨挤出了一丝微笑,“净胡思乱想。”
叶藏也笑了起来。三个人沙沙的脚步声传进各自的耳朵里,听起来令人心情愉悦。
“别生气,刚才我说得有点夸张。”叶藏碰了碰飞騨的肩膀。“不过,这回我说真的。告诉你,那个女人临跳海前说了什么。”
小菅狡猾地眯起燃烧着好奇的眼睛,故意与两人拉开了距离。
“我身边至今还回响着那句话。她说,我真想说说家乡话。他的老家在最南边。”
“不行,我没那么好骗。”
“真的!我没骗你,她就是那样一个女人。”
一条大渔船被拉到沙滩上休整,渔船的旁边翻倒着两个直径七八尺的大鱼筐。小菅将捡到的贝壳用力投向黑黑的船身。
三个人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窘境。倘若继续沉默哪怕是一分钟,他们也许会索性毫不犹豫地跳进海里去。
小菅突然叫了起来。
“快看,快看!”他手指着前方的海浪拍打的沙滩边,“是甲号病房和乙号病房!”
两个姑娘不合时宜地打着白阳伞,漫步向这边走来。
“重大发现!”叶藏也立刻活跃起来。
“咱们过去吧。”小菅抬起一只脚抖落鞋上的沙子,眼睛盯着叶藏。只要一声令下,他马上就会冲过去。
“算了,算了。”飞騨表情严肃地按住了小菅的肩膀。
阳伞停下了。两个姑娘站在原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一转身又背对着这边慢慢向前走去。
“要追上去吗?”这回叶藏又跃跃欲试。他见飞騨低着头没有说话,于是又说,“算了吧。”
飞騨感到十分落寞。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变冷,与眼前的两个朋友正在渐行渐远。他认为是生活所致。他在生活上略显贫困。
“不过这样挺好。”小菅模仿西方人耸了耸肩膀。他试图打破眼下的尴尬局面。“看到我们散步,她们也来了。还是年轻呀!真可爱。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咦?她们在拾贝壳!干吗跟我学?”
飞騨的心情又好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看到叶藏歉意的目光,两人不由得脸红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互相尽力安慰对方,保护对方的弱点。
三个人沐浴着微暖的海风,眺望着远处的阳伞。
最后一天的晚上,真野显得异常兴奋。躺下以后,她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朴素的家庭以及引以为豪的祖先。随着夜深,叶藏沉默起来。他依然背对着真野躺在床上,一边随口回应着真野,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一会儿,真野讲起了自己眼皮上的伤疤。
“我三岁的时候,”她本想平静地说这件事,结果没有做到。她的喉咙哽咽起来。“油灯倒了,把我烧伤了。那时我很孤僻。上小学的时候,这个伤疤比现在大得多,班上的同学都叫我萤火虫。”话语中断了一下。“同学们就是这样叫我的。每当这时,我都在心里想,将来一定要报这个仇。对,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要出人头地。”她自己笑了起来,“很傻吧。我怎么可能出人头地呢?我是不是应该戴眼镜?戴眼镜的话,可以遮挡一下这个伤疤?”
“不要,那样反而会怪怪的。”叶藏突然插了一句,他好像有些不高兴。他仍然保持着古风,当他喜欢上一个女人时,就故意不给人家好脸色。“这样挺好,不太明显。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真野沉默不语。明天就要分别了。哎呀,我是他什么人呀?没羞!没羞!我也有自己的尊严。真野又是咳嗽又是叹气,然后不停地翻身,弄出很大的声响。
叶藏佯作不知。至于他在心里盘算着什么却是个秘密。
我们还是聆听海浪声和海鸥的叫声吧。然后再从头回忆一下这四天的生活吧。自称现实主义者的人也许会说,这四天充满了刺激。既然如此,那我来回答吧。我的原稿在编辑的桌子上好像承担着茶壶垫儿的工作,寄回来的原稿上被烧黑了一大片也是讽刺;追问妻子不幸的过去,令我感到一喜一忧也是讽刺;钻进当铺的门帘还要系好衣领,展示自己的风采以掩饰落魄,这种事也是讽刺。我们自身过的就是充满讽刺的生活。你如果无法理解一个在现实重压下的男人强迫自己忍耐的态度,我和你就永远形同陌路。总之,讽刺也是有益的讽刺,是真实的生活。啊,话扯远了。至少,我要让人们慢慢了解这充满人情的四天。仅仅四天的回忆有时会胜过五年十年的生活。仅仅四天的回忆,啊,有时会胜过一辈子。
真野那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叶藏不堪万千思绪的煎熬。他扭动长长的身子想翻到真野那边,突然,耳边响起了一个严厉的声音。
停!别辜负萤火虫的信赖!
天蒙蒙亮时,两人已经起来了。叶藏今天出院。我害怕这一天的到来。这恐怕是一个笨作者的无聊感伤吧。写这篇小说的同时,我也想拯救叶藏。不,我是想让一只没有变成拜伦而失败的泥狐得到原谅。这是我在痛苦中唯一的小小愿望。然而随着这天的临近,我感到比以前更加空虚的情形再次向叶藏、向我悄悄袭来。这篇小说是失败的,没有任何飞跃,没有任何解脱。我似乎过于注重形式了。因此,这篇小说甚至可说庸俗。我用大量的语言一味地叙述事件,而且还遗漏了许多重要的事情。这种说法也许有些矫情,但是倘若我活得够久,有机会若干年后再度捧起这篇小说的话,那将是多么的难堪呀!恐怕一页尚未读完我就被自己气得浑身发抖,再也读不下去了。即便是现在,我也没有勇气再读前面的部分了。啊,作者不能把自己赤裸裸地展示出来。那是作家的失败。怀着美好的情感,人往往做出低劣的文学。我把这句话说了三遍,而且我也认同。
我不懂文学。从头再来吧。请问,从何处入手好呢?
我就是混沌和自尊心的混合体。这篇小说不就是这样的吗?啊,我为什么急于对所有的一切下结论呢?对所有的想法不加以总结归纳就活不下去,我这种小家子气的劣根性是跟谁学的呢?
写吧,写青松园最后的早晨吧。只能顺其自然了。
真野邀叶藏去看后山的景色。
“那里的景色非常好,现在肯定能看到富士山。”
叶藏戴上一条黑色的毛围巾,真野在护士服外面套上一件松叶图案的和服外褂,脸几乎埋在了围在肩上的红色毛披巾里。两人穿着木屐一起走向疗养院的后院。后院的北面是一堵高高的赭土断崖,下面架着一段直通崖顶的铁梯。真野抢先敏捷地顺梯子爬了上去。
后山上是一片又深又密的枯草,上面覆盖着一层白霜。
真野哈着白气温暖着两手的指尖,几乎小跑着走上了山路。山路弯弯曲曲坡度平缓,叶藏也踏着晨霜随后追了上去。在寒冷的空气中他开心地吹起了口哨。山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做任何事情。他不想让真野担心发生那种事。
他们来到了一片洼地,这里也都是又深又密的干枯的茅草。真野站住了,叶藏也在她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旁边有一顶白色的帐篷。
真野指着那顶帐篷说:
“这是日光浴场。轻症患者都光着身子集中到这里。现在也是。”
帐篷上的白霜晶莹闪亮。
“往上走吧。”
不知为何,叶藏焦躁起来。
真野又是一路小跑。叶藏紧随其后。他们来到了两边长满落叶松的林荫路上。两人也累得放缓了脚步。
叶藏大口喘着粗气高声问道:
“你在这儿过年吗?”
真野没有回头,也大声回应道:
“不,我打算回东京。”
“那,来我那儿玩儿吧。飞騨和小菅几乎每天都去我那儿。我怎么也不至于在牢房里过年吧。我肯定会没事的。”
叶藏甚至在心中画出了从未谋面的检察官那和蔼可亲的笑脸。
在这儿结合吧!从前的大作家会在这样的地方颇有深意地让人结合在一起。可是无论叶藏还是我,恐怕连诸位都会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慰藉。过年、牢狱。检察官,对于我们来说都无所谓。
我们一开始就没有把检察官的事放在心上,我们只是想上山看看。看看那里有什么,会有什么。我们上去只是怀有些许的期待。
终于登上山顶了,山顶上只是简单地平整了一下,有十坪左右的赭土裸露出来。正中央有一个用圆木建的矮亭,还修了几处假山。所有的一切都覆盖着一层晨霜。
“不行,看不见富士山。”
真野喊道。她的鼻尖都冻红了。
“从这边可以看得很清楚。”
叶藏指了指阴云笼罩的天空。朝阳还没有出来。现出奇异色彩的碎云一会儿翻滚,一会儿沉淀,然后又缓缓地流动起来。
“没关系,这也很好看。”
寒冷的微风吹在脸上有如刀割。
叶藏俯瞰着远处的大海。脚下是三十丈高的断崖,下面的江之岛显得很小。浓重的晨雾下面是涌动翻滚的海水。
而且,不,只有这些。
[1] 江之岛是位于日本神奈川县藤泽市境内的旅游度假胜地。
[2] 秋七草指秋天开花的具有代表性的七种草花,即胡枝子、芒草、葛、石竹、败酱、佩兰、桔梗。但说法上稍有不同。
猿面冠者[1]
有这样一个傲岸不逊的男人,无论让他看什么小说,他只看开头的两三行,然后就像早已了然于胸似的,哂笑着把书丢在一边。一个俄国诗人曾这样说过:“究竟是何人?不然的话,就只是个模仿师。我很担心,原来是一个无形的幽灵。一个披着哈罗德斗篷的莫斯科女孩。原来是源自他人的习惯。这是流行语词典吗?那么,不是在说用双关语写的诗吧?”总之,或许就是这么回事。这个男人很后悔自己读了太多的诗和小说。据说这个人在思考的时候也要斟词酌句,常常在心里把自己称作“他”。在喝醉酒、几乎失去了自我的时候,若是遭人痛打,他也会镇静地引用梅什金公爵的话说:“你不要后悔。”那么失恋时又会怎么说呢?那种时候他嘴上什么也不说,只是在心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你沉默她叫你的名字,你靠近她就逃走。”这不是梅里美彬彬有礼的述怀吗?晚上,从钻进被窝直到入睡,他总是被还未写出的杰作的妄想所折磨。每当那时他都低声吼叫:“放开我!”这正是艺术家的告白。那么,当一个人无所事事、两眼发呆时又会怎样呢?他会用嘴写出一句独白:“Nevermore”。
这种如同从文学的粪便中生出的男人如果写小说的话,到底会写出什么东西来呢?首先所能想到的是,他是肯定写不出小说的。写完一行又擦掉,不,恐怕连一行也写不了。他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在拿笔之前,就已经在琢磨小说的结尾了。一般来说,他在晚上钻进被窝以后,一会儿眨眨眼睛,一会儿嘿嘿冷笑,再不就咳嗽两声,嘴里叨叨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一直到将近天亮就想好了一个短篇,并自认为是一篇杰作。随后他还要把文章的开头部分换来换去,反复推敲文字的连接,慢慢玩味心中的杰作。本来到此就可以睡了,可是根据他以前的经验从来没有这么顺利过,所以他还要试着对这个短篇做一番评论。比如,某某人用这样的言词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某某人并未理解作品,却找出某一点缺陷借以显示自己的慧眼。可是其本人却另有看法。其实,这个男人已经归纳出对于自己作品恐怕是最中肯的评论。当他在心里念叨着这个作品的唯一污点时,他的杰作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又眨起了眼睛,同时望着从防雨窗的缝隙间透进来的光线,表情有些呆滞。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但是,这并未正确地回答问题。问题是,写出来会怎么样。如果他拍着胸脯说“就在这里”的话,倒是显得格外自信,可是对于听者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性质恶劣的玩笑。更何况这个男人是扁胸脯,生来胸脯就像被压扁了似的十分难看,所以他越是拼命强调杰作就在自己的胸中,就越让人觉得他腹中空空。由此看来,判断他一行也写不出来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我们假设他能写出来。为了便于考虑这个问题,我们不妨随便设定几个迫使他不得不写小说的具体环境。比如说,他在学校考试经常不及格,现在老家的人背后都戏称他为“宝贝”,今年这一年如果不能毕业,他家考虑到在亲戚们面前的面子会停止寄钱。另外,假如他今年这一年不但不能毕业,而且原本也没打算毕业的话,那又会怎样?为使问题变得简单,我们假设他现在不是独身。四五年前他成了家,而且妻子是个出身卑贱的女人。因为结婚,他遭到了除姑母以外所有亲人的抛弃,就算是有一些平凡的浪漫吧。处于这种境地的他为了应付即将面对的自食其力的生活,无论如何都得写小说了。不过,这样有些唐突,甚至有些粗暴。为了生活,未必就一定要写小说,送牛奶不也挺好吗?但是,要反驳也很容易——骑虎难下,这一句就够了吧。
现在在日本,许多人高喊“文艺复兴”这个翻译得不明不白的口号,听说大家都在找一页稿纸付五十钱稿费的新作家。据说这个男人又不失时机地把稿纸放在面前,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又写不出来了。啊,如果再早三天的话。也许他在高涨的热情鼓舞下,已经在梦中飞速地写下了十页、二十页。每夜每夜,杰作的幻影激荡在他单薄的胸中,可是一旦拿起笔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沉默她叫你的名字,你靠近她就逃走。梅里美除了猫和女人以外,还忘记了一个名词,那就是杰作的幻影这个重要的名词!
这个男人下了一个奇怪的决心。他在房间的壁柜里翻腾起来。听说他把十年以来怀着无比高兴的心情写下的近千张手稿都特意积攒下来。他一页一页地读了起来,时而还会脸红。他花了两天时间读完了全部手稿,然后发呆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做。手稿中《通信》这篇短篇小说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这是一篇只有二十六页稿纸的短篇小说,讲的是每当主人公陷入困境时,有人就会寄一封信来帮助他。这个男人之所以被这个短篇所吸引,是因为现在他正需要这样一封救命信,他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好好重写一遍。
首先必须重写的是主人公的职业。对了,就把主人公改成新作家吧,他这样想。先是立志做文豪,结果归于失败,那时来了第一封信;接下来梦想当革命家,结果又失败了,这时来了第二封信;现在成了一名小职员,又对家庭的安逸产生了疑惑和烦恼,结果又接到了第三封信。这样一来,小说的故事主线就确定下来了。主人公要尽量远离文学,因为要立志当革命家,所以连文学的“文”字都不能说。他觉得把自己在逆境时逍遥得到的信或者明信片或电报让小说中的主人公得到。他觉得不写上这些是一种损失,这样同时又满足了自己的心愿。不要羞于成熟,要以一颗平常心去写。他忽然联想到《赫尔曼与窦绿苔》[2]的叙事长诗。他拼命地甩头,试图赶走一个又一个向自己袭来的古怪的妄念。与此同时,他急忙摊开了稿纸。他希望稿纸越小越好。他希望能够一直不停地写下去,最好连自己都不知道写了些什么。题目定为《风信》。开始的部分也增添了新的内容。他这样写道:
——诸位不喜欢音信吗?诸位站在人生的歧路哭泣时,不知从何处随风飘落到桌上的一封信,为诸位的前途投下一丝光亮,这样的音信也不喜欢吗?他是幸福的。到目前为止,他收到了三封令他激动不已的风信。一次是十九岁那年的元旦,一次是二十五岁那年的早春,最近的一次是在去年的冬天。啊,你能体会到讲述别人的幸福时那种嫉妒与爱慕交错的喜悦吗?我先从十九岁那年元旦发生的事讲起吧。
写到这里,这个男人放下了笔,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对,就照这个样子写。小说这个东西,光凭脑袋是想不清楚的,必须要写一下试试。他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全身心沉浸在快乐之中。发现了!发现了!小说还是得跟着自己的感觉去写,跟答题不一样。好,我一边唱歌,一边一点一点地写吧。今天就写到这里吧。这个男人重新看了一遍,然后把小说放进壁柜里,接着又穿起了大学的学生制服。他最近一直没去学校,但是一个星期总要穿上这身制服匆匆忙忙地出去一两次。他们夫妇租住在一个政府职员家,他们租了二楼的两间房,一间六叠[3],另一间四叠半。他为了在房东一家面前保持自己的形象,常常这样装出去上学的样子。他也有在意周围人目光的世俗的一面,而且他在妻子的面前也要保持自己的形象。其证据就是,他的妻子也一直以为他是去上学。他的妻子亦如前面设定的那样,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女人,由此可以推断是个无知的人。你可以认为他会利用妻子的无知而做不忠的事情。但是总体来说,他属于爱妻那一类。为什么这样说呢?他为了让妻子安心,偶尔会撒谎,向妻子描绘光明的未来。
这一天,他外出去了附近的一个朋友家。这个朋友是个独身的油画家,是他的中学同学。朋友家里很有钱,所以整日游手好闲。他最得意的是,在跟人说话时眉毛可以不停地抖动。你可以想象出他是某种常见类型的男人。这个朋友就是他访问的对象。他实际上并不喜欢这个朋友,不过他对其他的两三个朋友也不太喜欢。尤其是这个朋友,由于有让对方起急的本事,所以更让他喜欢不起来。他之所以来找这个朋友,无疑是因为可以就近让对方分享自己的快乐。他如今温暖在幸福的预感之中,人在此时往往会大发慈悲。油画家正巧在家。他在油画家的对面一落座,就滔滔不绝地给人家讲起了自己的小说。他首先谈了自己的写作计划,说自己打算写这样一篇小说,顺利的话说不定会成为畅销书,小说的开头部分是这样的。随后他把自己刚刚写好的五六行文章讲给了对方。说话时,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总是能把自己写的文章一字不落地背出来。油画家照例抖动着眉毛,结结巴巴地说,写得不错。本来说这一句就足够了,可是没想到他的话匣子立刻就打开了。什么这是虚无主义者对神的揶揄啦、小人物对英雄的反抗啦,等等,后来又说是观念的几何学构造。他也弄不清这是从哪儿翻译过来的东西。对他来说,这个朋友只消说写得不错、我也想要风信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就是为了不去想评论才特意选择了《风信》这类具有浪漫色彩的题材。现在却被这个无情的油画家指指点点,说什么观念的几何学构造,俨如报纸上的一句话评论,这让他立刻预感到了危险。他有些张皇失措,倘若自己被卷入评论这篇小说的游戏之中,那么《风信》恐怕就写不下去了。危险!于是他急忙离开了朋友家。
考虑到此时回家似乎又不太合适,于是他就向旧书店走去。他边走边想,应该在信上多下功夫。第一封信就用明信片吧。一个少女写来的。信的内容要短,信中洋溢着鼓励主人公的热情。“我并没有什么恶意,所以特意用了明信片。”这样开头如何?主人公是在元旦那天收到的明信片,所以末尾用小字写上“差点儿忘了,祝您新年快乐”。是否有些做作?
这个男人梦游般地走在大街上,有两次差点被汽车撞上。
第二封信是主人公参加风靡一时的革命运动被关进监狱时收到的。“他上大学以后,没有对小说发生兴趣。”事先要把这件事交代清楚,因为主人公早在收到第一封信之前没有成为文豪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这是已经开始在心里构建文章的框架了。“现在对于他来说,成为著名的文豪已是梦中之梦。写小说即使能写出杰作造成轰动,所获得的快乐也只是暂时的。他对自己的作品成为杰作没有任何预期。他不愿意为了获取虚幻的瞬间快乐而度过五年、十年的屈辱日子。”这段话似乎有演说的意味。他不禁笑了起来。“他只想有一个抒发热情的最直接的发泄口。与思考和唱歌相比,从容不迫地默默行动才是实实在在的。学歌德不如学拿破仑。学高尔基不如学列宁。”还是有些文学味儿。这部分文章连文学的“文”字也都去掉了。会慢慢好起来吧。如果想得太多,就又写不出来了。即是说,这个主人公想变成一尊铜像。假如抓住这个重点去写的话,肯定不会失败。另外,这个主人公还要在牢里收到一封信,这封信要写得很长很长。这是一条妙计。即使是一个极度绝望的人,只要读了这封信,就一定会唤起东山再起的雄心。顺便补充一句,这封信是女性的笔迹。
“对了,他对‘样’[4]这个字的潦草写法有些眼熟,令他想起了五年前收到的那张贺年片。”
第三封信这样吧,既不用明信片也不用普通的信,而是采用不同寻常的风信。我写信的功力已经展示过了,所以这次就来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吧。没有变成铜像的主人公不久就正常结婚了,成了一名公司职员。这个部分按照做政府职员的房东一家的生活去写就可以了。那是主人公开始对家庭生活产生倦怠的时候。在那年冬天的一个星期天下午,主人公走到外廊,悠闲地抽着烟。忽然,随风飘来一页信纸,缓缓地落在他的手上。“他的目光落在信纸上,原来是妻子给他父亲写的一封回信,说寄来的苹果收到了。他不满地嘟哝着,别随便乱投,赶快寄出去!忽然,他感到有些不对劲,对了,信上的‘样’字他十分眼熟。”要自然地写出这种空想的故事需要如火的热情,作者自身必须要相信这种奇遇的可能性。不管可能与否,总要试一下。他大步走进了旧书店。
这个旧书店里肯定有《契诃夫书简》和《奥涅金》这两本书,因为是这个男人卖到这里的。他现在想要重读这两本书,所以才来到这个旧书店。《奥涅金》里有达吉雅娜写的优美的情书。这两本书还都没有被人买走。他先从书架上拿出《契诃夫书简》随便翻了翻,觉得没什么意思,里面净是一些剧场啦、疾病啦一类的词语,这不能成为《风信》的参考文献。这个傲岸不逊的男人接着又拿起《奥涅金》,在里面寻找着情书的部分,结果很快就找到了。因为这是他的书。“奥涅金先生:我给您写这封信时还要多说几句。”不错,就是这个,简单明了。达吉雅娜接着又落落大方地使用了上帝的心、梦、面容、絮语、忧愁、幻影、天使、孤零零一个人等词来表达自己的情意。信的结尾是这样写的:“就写到这里。我没有勇气重新读一遍,羞耻之念和恐怖之心甚至令我想从您的面前消失。可是,我了解您高洁无比的内心,一心想把自己的命运交到您的手里,由您定夺。达吉雅娜。”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信。突然,他又把书合上了。他醒悟到了什么。好危险。我被影响了。现在读这个是有害的。最终,似乎又写不下去了。他匆忙回家去了。
回到家后,他赶忙摊开了稿纸。放松心情去写吧。不再担心写得不成熟或通俗,轻轻松松地写。特别是他的旧稿《通信》这个短篇,正如先前说过的那样,是所谓新作家的成名故事,所以直到收到第一封信之前的描写可以直接使用旧稿。他连着抽了两三支香烟后,又自信地拿起笔,暗自得意地笑起来。据说这是他在最困难的时候做出的表情。他弄清了一个难点,是关于文章方面的。旧稿是在感情冲动之下写出来的,所以无论如何也要重写。以目前这种状态,既不能给别人快乐,自己也不快乐。最主要的是没有面子。虽说很麻烦,但还是重写吧。虚荣心极强的他这样想着,不情愿地重新开始写了。
任何人年轻时都应该经历一次这样的黄昏。那天黄昏,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突然眼前的现实令他惊呆了。他发现在街上走过的每一个人都是熟人。临近师走[5],铺满积雪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不得不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跟街上过往的每一个人点头致意。当他走到一个胡同口时,忽然从里面走出一群女学生,他忙着打招呼几乎把帽子都摘掉了。
那时,他在北方一座城市的近郊上高中,主攻英语和德语。他的英语作文写得很好。入学以后不到一个月,他的英语作文令班上的同学惊叹不已。刚入学不久,一个名叫布鲁尔的英国教师就以What is Real Happiness?[6]为题让学生们写出自己的观点。上课之初,布鲁尔先生以My Fairyland[7]为题讲了一个新颖的故事。第二个星期又就The Real Cause of War[8]讲了整整一节课,老实的学生被吓得战战兢兢,而有进步思想的学生则欣喜若狂。雇用这样一名教师是文部省的功劳。布鲁尔先生的长相颇似契诃夫,戴着一副夹鼻眼镜,留着短胡须显得十分沉静。他平时总是笑眯眯的。据说他是英国的一名军官,而且还是著名的诗人,虽然长得有些显老,但听说其实才二十多岁,还有人说他是间谍。这层神秘的光环更增添了布鲁尔先生的魅力。新生们都暗中祈祷能够获得这个英俊的异国人的青睐。第三个星期上课时,布鲁尔先生默默地在黑板上潦草地写下的文字是What is Real Happiness?这里的学生在老家都是出类拔萃、百里挑一的才子,初次上阵,他们都跃跃欲试,准备大显身手。他也悄悄地吹去横格纸上的灰尘,笔尖在纸上静静地划动起来。Shakespeare said,[9]“——这样写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于是又轻轻擦掉了。前后左右传来了沙沙的笔尖游走声。他手托着腮陷入了沉思。他非常重视文章的开头。他深信任何大作在开头的一行就已决定了整个作品的命运。一旦写出一行漂亮的开头,他就如同写完全篇一样表情发呆像傻了似的。他将笔尖插进墨水瓶又思考了一下,然后挥笔疾书起来。Zenzo Kasai,one of the most unfortunate Japanese novelists at present,said,[10]——葛西善藏当时还在世,但不像现在这么有名。过了一个星期,又到了布鲁尔先生上课的时间。教室里,互相之间尚未熟悉的新生们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透过抽烟吐出的烟雾偷偷地将充满敌意的目光投向对方。冻得缩起肩膀的布鲁尔先生走进了教室。他脸上挂着苦涩的微笑,用怪怪的发音咕哝着一个日本人的名字。是他的名字!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满脸通红。Most Excellent![11]布鲁尔先生在讲台上来回踱着步子,低头继续说着。Is this essay absolutely original?[12]他扬起眉头简短地答了一句。Of course.[13]同学们一下怪叫起来,布鲁尔先生看着他,苍白的额头刷的一下红了。先生马上垂下目光,用右手轻轻地按了一下夹鼻眼镜。If it is,then it shows great promise and not only this,but shows some brain behind it.[14]布鲁尔先生一字一句清楚地说道。他想说的意思是,真正的幸福不是从外面得来的,只有时刻准备着自己成为英雄或成为受难者,才是真正接近幸福的关键。他首先写出了自己心中对同乡前辈葛西善藏的追忆,然后将文章展开。他从未见过葛西善藏,而葛西善藏也不知道有人追忆自己。就算不是真的,假如葛西善藏知道的话,恐怕也会原谅他的吧。他一跃成为了全班的宠儿。年轻的群体对于英雄的出现是十分敏感的。此后,布鲁尔先生尝试着经常给学生们出一些好的课题。Fact and Truth. The Ainu. A Walk in the Hills in Spring. Are We of Today Really Civilised?[15]他努力发挥出自己所有的才能,并且总是得到丰厚的回报。年轻时对于名誉的渴求是永不满足的。那年的暑假,他作为一个有着光明前途的男人,满载荣誉回到了故乡。他的故乡在本州北端的大山里,他家里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父亲是个心慈面冷的人,对于独生子的他,父亲也总是恶语相向。无论他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父亲都是冷笑着原谅他,而且说话时还侧对着他。那么大个人,净干傻事!说完之后,精明的父亲马上又把话题转移到别处。他一直就不喜欢父亲,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从小就老闯祸。母亲对他十分溺爱,相信他一定会有出息。他上高中第一次回家时母亲对于变得性格乖张的他也感到很吃惊,但是她却认为这是因为受到了高等教育。他回到家里也没有放松自己。他从库房里找出父亲的那本很旧的人名辞典,查了许多世界文豪的简历。拜伦十八岁就出版了处女诗集;席勒也是十八岁动笔写《强盗》;但丁在九岁时就构思了《新生》。他也是,从上小学起作文就颇受好评,如今连知识渊博的异国人都赞赏他很有头脑。他将桌椅搬到自家前庭的大栗子树下,又埋头写起了长篇小说。他的这种行为是非常自然的。对此,诸君不能说不知道。长篇小说的书名是《仙鹤》,讲述的是一个天才从诞生到走向悲剧的末路的全过程。他喜欢这样通过自己的作品预言自己的命运。书的开篇破费了一番心思,他是这样写的。——有一个男人,在他四岁的时候心里就住进了一只充满野性的仙鹤。仙鹤高傲得近乎狂妄。云云。暑假结束后,到了十月中旬,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小说终于脱稿了。他立刻送到了印刷所。父亲按照他的要求,什么也没说寄来了两百圆钱。他收到用挂号信寄来的钱时,心里依然憎恶父亲的坏心眼儿。要骂就骂,他不满意父亲假装大度,一声不吭地把钱寄来。十二月底,《仙鹤》印成了装帧精美、百余页的菊半截本[16],高高地堆在他的桌子上。封面是一只如似大雕的鸟,张开的翅膀几乎占满了整个封面。他首先将签有自己的名字的书向县里的几家主流报社各赠送一本。或许一觉醒来自己就成了名人,他觉得时间像千百年那样漫长。他走到了所有的书店,每家书店都放上五本十本的。他还到处贴小广告,五寸见方的小广告上印满了激情四射的语句,快读《仙鹤》!快读《仙鹤》!年轻的天才拎着满满一桶浆糊,抱着一大摞小广告,走遍了大街小巷。
由于这个原因,到了第二天他和全镇的人都互相认识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漫步在主要大街上,跟遇到的每一个人用目光打着招呼。不凑巧对方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时,或者发现昨天刚刚辛辛苦苦贴在电线杆上的小广告被人无情地揭掉时,他会夸张地锁紧眉头。不久,他走进了街上最大的一家书店,问店员《仙鹤》卖完了没有。店员爱答不理地回答说,一本也没卖出去。店员似乎不知道他就是作者。他毫不气馁,若无其事地预言说,很快就会卖光的,然后离开了书店。那天晚上,向路人点头致意终于令他感到有些厌倦,于是他回到了学校的宿舍。
踏上辉煌人生的第一夜,仙鹤就蒙受了莫大的屈辱。
他去吃饭时,一只脚刚踏进宿舍的食堂,就听到同学们发出了一片异样的喊叫声。《仙鹤》肯定成为了他们餐桌上的话题。他怯怯地垂下眼皮,走到食堂的一个角落里坐下,然后轻咳了一下,搛起了盘子里的炸肉排。坐在他右边的一个同学把一张晚报送到了他的面前。这张报纸好像是五六个同学手递手传过来的。他慢慢地嚼着肉排,将迷离的目光转向了晚报。“仙鹤”这两个字顿时射入他的眼中。啊,第一次听到对我的处女作的评论,这令我感到刺痛的战栗!然而,他并没有马上把晚报接过来。他一边用刀叉切割着肉排,一边镇定地浏览着评论。评论占了报纸右边的一个小角。
——这部小说是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的产物。小说没有描写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物,所有的一切都是透过磨砂玻璃看到的扭曲的人影。尤其是主人公那些自鸣得意的奇奇怪怪的言行,完全像是缺了很多页的百科事典。小说的主人公早晨冒充歌德,晚上却把克莱斯特[17]当作唯一的教师,俨然集全世界文豪的精华为一身。主人公在少年时代对一个少女一见钟情,青年时代又与少女再度相逢。描写令人恶心作呕,显然是从拜伦那里照搬过来的,而且手法稚拙生硬。这盖因作者对歌德和克莱斯特只是一知半解所致。作者恐怕连浮士德的一页、彭忒西勒亚的一幕也未看过吧。言语不当之处请原谅。尤其是在小说的末尾,描写了被拔光羽毛的仙鹤扑打翅膀的声音,作者或许是想通过这样的描写给读者一个完美的印象,令人感到杰作的炫惑,然而我们对这畸形的仙鹤的丑陋形象连看都不想看。
他切着肉排,心里越是想着镇静、镇静,手上的动作就越发显得僵硬。完美的印象,杰作的炫惑,这些词语深深地刺痛了他。大笑一下自我解嘲吧。啊,他低头不语。就在这十分钟里,他老了十年。
这尖酸刻薄的批评到底是何人所为他无从知晓,可是这次却成为了一个楔子,从此开始,一个又一个不幸接踵而至。其他报纸对《仙鹤》也没有好评,同学们也学着外面的评论,用鸟类的名字仙鹤来称呼他。年轻的群体对于失意的英雄也很敏感。书只卖出了少得可怜的一小部分,街上过往的人们当然也不会认识他。他每天夜里都去街上的各个路口悄悄揭下小广告。
长篇小说《仙鹤》与其故事内容一样,以悲剧的结尾告终。可是盘踞在他内心的那只充满野性的仙鹤却仍然张开翅膀,叹息艺术的不可捉摸,抱怨生活的艰辛,在残酷的现实中痛苦呻吟。
过了不久,寒假来临了。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回到老家后,他总是紧锁眉头,眉头的皱纹看起来也非常适合他。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受到高等教育的儿子,总是以欣赏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儿子。父亲则是阴沉着脸迎接他。善人之间似乎总是互相憎恨。他从父亲那无言冷笑的背后感受到了报纸读者的态度。父亲肯定读过报纸了。当他发现短短十行二十行的批评文字居然毒害到这穷乡僻壤时,羞愧得恨不能变成一块岩石或一头牛。
面临这样的窘境时,如果他能收到下面那样的风信的话,又会怎样呢?过了不久,他在乡下送走了十八岁。在进入十九岁的元旦那天,他一早醒来忽然发现枕边放着大约十张贺年片,其中一张没有寄信人的名字,是一张明信片。
——为了表示我并无恶意,所以我特意用明信片来写这封信。我想,您又一蹶不振了吧。您稍微受到一点儿挫折,马上就会灰心丧气,我不太喜欢这样。我认为,没有比失去自信的男人的样子更不堪入目的了。不过,请您千万不要苛责自己,其实您的内心十分渴望一个敢于反抗一切丑恶事物的世界。这一点即使您不说,在遥远的地方一定会有人知道的。您只是有些软弱。我觉得,对于软弱而有正义感的人,大家都应该去保护他、珍惜他。您默默无闻,而且没有任何地位。不过,我前天看了二十几个希腊神话,从中找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的陆地还没有变硬,海洋不流动,空气污浊,所有的一切混杂在一起,世界处于混沌状态。可是太阳每天早晨照常升起,因此有一天早晨朱诺的侍女彩虹女神伊里斯就嘲笑说,太阳殿下、太阳殿下,每天早晨辛苦了,下界还没有敬仰您的一草一木、一口泉眼。太阳回答说,我是太阳,是就要升起来,谁能看到谁就看。我既不是学者也不是别的什么?我写这些经过了了很长时间的思考,写了无数张草稿。我努力写这封信就是为了告诉您,我祝愿您在新年伊始做一个好梦,看到一个灿烂的日出,对自己的人生怀有更坚定的自信。我冒昧地给一个男人写这封信,感到自己很轻浮,很不好。但是,我没有写任何羞于出口的话。我有意隐去了自己的名字。我想,您很快就会把我忘记的。忘了也没关系。对了,我差点忘了,祝您新年快乐!写于元旦。
(风信到此并未结束)
您欺骗了我。您曾决定还要让我写第二封、第三封风信,但是您只让我写了一个密密麻麻相当于两张明信片的奇怪的贺年片,显然是打算让我死掉。您又开始了高深莫测的思索吧。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不过我还一直在为您祈祷呢,万一闪现出什么灵感,或许能把我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也未可知。看来终究是行不通。也许是您太年轻了。不,您什么也别说。据说败军之将不可言勇。听人说,《赫尔曼与窦绿苔》、《野鸭》[18]、《暴风雨》[19]都是作者在晚年写出来的。要写出让人得以休憩、给人以光明的作品,并非只靠才能。如果您今后十年二十年在这个万恶的社会中能够高举火炬生存下去,并且不忘再叫上我,那我会感到无比高兴。我一定会来的。再见。咦?您打算毁掉书稿吗?请不要这样做。假如让这个被文学所毒害、像双关诗般的男人写小说的话,您也不用多想,把这些都加进去。说不定世人都会为您杀我的举动喝彩叫好呢!您冥思苦想的形象想必会大受欢迎的。这样一来,我从指尖到脚底会在不到三秒之内渐渐变冷。我真的不生气。因为您不是坏人。不,没有理由,就是喜欢。啊……我问您,幸福是别人给的吗?再见,小少爷。变得再坏一些。
这个男人目光落在尚未完成的书稿上,考虑许久之后,将书命名为“猿面冠者”。他觉得这是一个合适得无以复加的墓碑。
[1] 猿面冠者意为面似猴子的年轻人。特指丰臣秀吉年轻时的绰号。
[2] 《赫尔曼与窦绿苔》是歌德于1798年出版的叙事长诗。
[3] 日本人习惯用榻榻米的数量表示房屋的面积。一般一叠约1.65平方米。
[4] 日本人写信时,在收信人后加一个“样”字表示尊敬。
[5] 师走,即腊月,阴历十二月的异称,在日本也表示阴历十二月。
[6] 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7] 我的仙境。
[8] 战争的真正原因。
[9] 莎士比亚说。
[10] 当今日本最不幸的小说家中的一位,葛西善藏说。
[11] 太棒了!
[12] 这篇文章肯定是原创的吗?
[13] 当然。
[14] 如果这是原创的,那么这表现出极大的潜力,不仅如此,还表明这作品的创作者颇有头脑。
[15] 事实与真理。阿依努人。春季的一次山间漫步。今天的我们真是文明的吗?
[16] 菊半截本是书籍的开本类型之一,略大于A6开本。
[17] 克莱斯特(1777—1811),德国剧作家、小说家。代表剧作有《破瓮记》、《安菲特律翁》,小说代表作有《米夏埃尔·科尔哈斯》、《智利地震》等。
[18] 《野鸭》是易卜生1884年出版的戏剧作品。
[19] 《暴风雨》是纪伯伦(1883—1931)于1920年出版的散文诗集。
逆行
蝴 蝶
他不是一个老人,今年刚过二十五岁。然而他就是一个老人。这个老人每过一年,相当于普通人的三年。他两次自杀都没有成功,其中一次是殉情。他曾三次被关进拘留所,罪名是政治犯。他写了一百多篇小说,最终一篇也没有发表。但是,干这些事都不是出于老人的本意,可以说是顺便做的。至今能让老人被压扁的胸口怦怦乱跳、瘦削的面颊泛起绯红的原因只会有两种,一是喝醉酒;二是看着别的女人想入非非。不过,这两种情况已经成为了回忆。被压扁的胸和瘦削的面颊都是真的。老人在这一天去世了。在老人漫长的一生中,真实的只有出生和死去这两件事。直到临死的时候,他都在说谎。
老人躺在病床上,身上的病是玩女人染上的。老人的生活衣食无忧,不过,到处玩女人还是玩不起的。老人对于自己的死并不感到遗憾。老人想象不到贫困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一般人在临近死亡时常常反复地看自己的双掌,或者目光迷离地仰视亲人的目光,然而这个老人却一直闭着眼睛。一会儿把眼皮闭紧,一会儿又慢慢睁开,眼珠在里面转来转去。他只是安静地重复着这些动作。据他说能看见蝴蝶。深蓝色的蝴蝶、黑蝴蝶、白蝴蝶、黄蝴蝶、紫蝴蝶、天蓝色蝴蝶,成千上万只蝴蝶在他的头上飞来飞去。他特意这样告诉别人。绵延十里的蝴蝶宛如一道霞光。百万蝴蝶的振翅声如同正午的牛虻在低鸣。这也许是一场大混战。翅膀上的粉末、折断的腿、眼珠、触角、长舌等如雨点般落下来。
当被问到想吃什么时,回答是小豆粥。老人从十八岁开始写小说,小说中一个即将临终的老人念叨说想喝小豆粥。如今,他实践了自己描写的情节。
小豆粥做好了。实际上只是在粥上撒了一些煮熟的小豆,再加点儿盐调了一下味儿。这是老人在乡下老家的美食。他闭着眼睛张嘴喝了两匙,然后就不喝了。当被问到还需要什么时,老人咧嘴一笑:想找女人。老人的妻子虽然没上过学,但是聪明贤惠、年轻貌美。此刻当着众亲属的面羞红了脸,但那并非出于忌妒。他握着汤匙,低声啜泣起来。
盗 贼
今年的考试肯定不及格。尽管如此,还是得去参加考试。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美。这种美令我十分神往。今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穿上了整整一年都没穿的学生服,忐忑不安地走进了高悬着金光闪闪的菊花徽标的大铁门。进门就是一条银杏树林荫道,左侧和右侧各有十棵,而且都是参天大树。银杏树枝叶繁茂时,这条路光线很暗,仿佛进入了一条地下道。眼下这个时节则一片树叶也没有。林荫道的尽头是一座正面贴着红色装饰砖的大建筑物,那是礼堂。我只是在参加开学典礼时进去过一次,里面给我的印象宛如一座寺院。现在,我正仰望着礼堂钟塔上的电钟。距离考试还有十五分钟。我注视着侦探小说之父的铜像那慈祥的眼神,走下右手长长的坡道,来到了庭院里。这里是从前一个大名[1]的宅院,池塘里养着鲤鱼、锦鲤和甲鱼。直到五六年前,这里还曾有过一对仙鹤。如今,这里的草丛中仍然有蛇出没。大雁和野鸭等候鸟也来这池塘休息,庭院的面积实际上不足二百坪,但是看起来仿佛有一千坪那么大。这是巧妙的庭园艺术所产生的效果。我坐在山白竹上,背倚着栎树古老的树墩,双腿伸向前方。隔着小径,对面排放着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岩石,岩石的后边是一片开阔的水塘。阴沉的天空下,池水波光粼粼泛着涟漪。我将右腿轻轻地搭在左腿上,自言自语着。
——我是盗贼。
一群大学生排成一列鱼贯穿过前面的小径。他们个个都是自己家乡百里挑一的佼佼者。他们读着记在本子上的相同文章,而且每个大学生都力求全部背下来。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取出一支叼在嘴上。可是我忘带火柴了。
——借个火。
我叫住了一个相貌俊秀的大学生。这个大学生身穿一件淡绿色外套,停住脚步后眼睛也没有离开本子。他将叼在嘴上的金嘴香烟[2]随手递给了我,然后慢慢地向前走去。看来,大学生也有比得过我的人。我用那支金嘴的外国烟点燃了自己的廉价烟,然后缓缓站起身,将金嘴香烟狠狠地摔在地上,用鞋底碾得粉碎。不久以后,我来到了考场。
在考场里,一百多名大学生都拼命往后排挤,他们都怕坐在前面不能按自己的想法答题。我摆出才子的架势坐到了最前面,不过抽烟时,夹在指间的香烟微微有些颤抖。我没有放在桌子底下的本子,也没有可以互相小声商量的同学。
不久,一个红脸膛的教授提着一只鼓鼓的皮包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这个人是日本首屈一指的法国文学专家。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他。他体格健壮,我从他眉宇间的皱纹中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种威慑。听说在他的弟子中,有日本第一的诗人和日本第一的评论家。想到自己想当日本第一的小说家,我感到脸上有些发烧。趁教授在黑板上飞快地写考试题目的时候,我身后的大学生们小声聊起了满洲景气的话题,而不是学生上的问题。黑板上写了五六行法语。教授斜靠在讲坛的扶手椅上,板着脸发话了。
——这么简单的题目想不及格都很难。
大学生们都无奈地笑了笑,我也笑了。教授又嘟哝了两三句不知什么意思的法语,然后就在讲坛的桌子上写起什么来。
我不懂法语,不论什么题,我只写福楼拜是公子哥。我一会儿轻轻地闭上眼睛,一会儿掸掸短发上的头屑,一会儿又瞧瞧指甲的颜色,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阵儿,然后才拿起笔开始写起来。
——福楼拜是一个公子哥。他的弟子莫泊桑是个成年人。艺术之美归根结底是奉献给市民的美。这个令人悲哀的现实福楼拜不懂,而莫泊桑却了解得十分清楚。福楼拜的处女作《圣安东尼的诱惑》遭到了恶评,为了洗刷自己所受到的屈辱,他白白付出了一生。他呕心沥血数易其稿,每完成一稿,且不论评论如何,他屈辱的伤口就会撕裂一次,越发疼痛,他内心无法满足所出现的空洞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直至死去。他被杰作的幻影蒙住了双眼,为永恒的美所迷惑、陶醉。最终非但救不了一个亲人,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拯救。波德莱尔才是公子哥。完。
我没有写请老师准予及格之类的话。我又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错误,于是左手拿上外套和帽子,右手拿起仅写了一页的答卷站起身来。我的起身令坐在我后面的才子慌了神。我的后背实际上成了他的防风林。啊,那个像小兔般可爱的才子的答卷上写着一个新作家的名字,我为这个有名的新作家的狼狈遭遇感到可怜。我向那位老气横秋的教授别有深意地施了一礼,然后交上了自己的答卷。我静静地走出考场,一出门就连滚带爬地跑下了台阶。
来到外面,年轻的盗贼有些伤感。这忧愁是怎么回事?到底来自何方?尽管感到疑惑,但年轻的盗贼还是挺起胸膛,大步走在银杏树中间的宽阔的沙石路上。对了,是饿了的缘故。自己找到了答案。二十九号教室的下面有一个大食堂,我转而向那里走去。
饥饿的大学生们被地下大食堂挤了出来,从入口排出了一列长长的队伍。队伍一直排到地上,队尾已经排到了银杏树附近。在这里,花十五钱就能吃上一顿丰盛的午餐。这长长的队伍就是为了一份饭。
——我是盗贼,是一个稀有的怪人。过去艺术家不杀人,过去艺术家不偷盗。我,是爱耍小聪明的那一类。
我推开那些大学生,好不容易挤到了食堂门口。门口贴着一张纸,上面这样写道:
今天,大家的食堂迎来了创立满三周年的日子。为了庆祝这一天,我们准备了一份菜品,数量不多,免费请大家品尝。
那道免费菜品就摆在门口的橱窗里。盘子里几片香芹叶盖在对虾上,半个煮鸡蛋的断面上用蓝色琼脂草写着一个“寿”字。在接受免费款待的大学生们的黑森林中,戴着白围裙的少女们穿来飞去。啊,天井上还挂着万国旗。
大学的地下蓝色的鲜花散发着芬芳,羞涩地为这里消毒。吉日喜相逢。同喜,同喜。
盗贼如落叶落荒而逃,窜到地上委身长蛇之尾,身形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决 斗
这不是模仿外国。毫不夸张地说,原因是我发愿要来杀死对手。但是我的动机并不复杂。有一个男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但我们并没有因不愿意看到另一个自己而互相憎恨。那个人和我妻子以前曾相好过,但他并没有总是将那两三次交往挂在嘴边,绘声绘色地四处宣扬。我那天晚上在咖啡馆[3]第一次与他相遇,他当时穿着一件狗皮棉背心,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我偷了他的酒,这就是动机。
我是北方一个城市郊区的高中学生,喜欢四处游玩,可是花钱却比较吝啬。平时总是抽朋友的烟,也不理发,攒够了五圆钱就一个人偷偷上街花个精光。我一个晚上花钱不超过五圆也不低于五圆,而且我总是把那五圆的效用发挥到极致。首先,我把积攒下来的零钱跟朋友换成一张五圆的纸币。若是一张新得可以划破手指的纸币,我会兴奋得心怦怦跳。我会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把钱塞进口袋里,然后上街去。我活着就是为了每个月这一两次的外出。当时,我身受无名忧愁的折磨,内心孤独,怀疑一切,张口就是污言秽语!我以为与尼采、拜伦、春夫[4]相比,莫泊桑、梅里美、鸥外[5]才是货真价实的。我为了五圆的游戏不惜以命相搏。
我走进咖啡馆决不会露出兴奋的情绪,而是装出玩累了的样子。若是在夏天,我就要冰镇啤酒,若是冬天就要烫的酒。我想给人的印象就是我喝酒只是因为季节的关系。我一个人喝着闷酒,对柔媚的女招待连正眼都不瞧一下。任何咖啡馆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老珠黄色心犹在的半老徐娘女招待,我只跟那样的女招待搭话,主要是聊当天的天气和物价。我最擅长的是,根据喝干的酒瓶数迅速得出酒账。桌上有六个啤酒瓶或十个日本酒酒壶时,我就像想起什么事似的,忽然站起身低声要求结账。酒账从未超过五圆钱。我会故意翻遍所有的衣兜,仿佛忘记钱放在哪里了似的。最后,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币,看了看是十圆还是五圆之后,才递给女招待,嘴里还说,零钱不多,不用找了。然后缩起肩膀,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咖啡馆。一直走到学校的宿舍,我都不回头。从第二天起,我又开始攒零钱。
决斗的那天晚上,我走进了一家名叫“向日葵”的咖啡馆。我身披一件藏青色长斗篷,戴着雪白的皮手套。同一家咖啡馆我不会连着去两次。我怕自己每次都拿出五圆纸币会引起对方的怀疑。两个月前,我曾经来过一次“向日葵”。
当时有一个异国青年作为电影演员刚刚出名,而我的相貌与他有某些相似之处,所以我有时也会引来女人的目光。我在咖啡馆的角落里落座后,有四名穿着各色和服的女招待站到了我的面前。因为是冬天,所以我要了烫热的酒,然后畏冷似的缩起了脖子。相貌像电影演员给我带来了直接的利益。没等我开口,一个年轻的女招待就递过来一支香烟。
“向日葵”又小又脏,东面的墙上贴着一张招贴画,一个脸有一尺宽二尺长的束发女人慵懒地托着腮,露出核桃般大小的牙齿微笑着。招贴画的下方印着一行黑字——加武登麦酒[6]。在对面的西墙上挂着一面一坪左右的镜子,镜子镶在金边镜框里。北面的入口处挂着一个肮脏的红黑条纹细布门帘,上方的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照片,一个躺在草原沼泽边的裸体西洋女人正大笑着。南面的墙壁上贴着一个纸气球。这个纸气球就在我的头顶上。搭配得不协调令人看了生气。店里摆着三张桌子和十把椅子,中央放着一个火炉。土间[7]是用木板隔开的。我知道这个咖啡馆环境不太好,所幸灯光很暗不会太注意。
那天晚上我受到了异常热情的款待。当我喝光了中年女招待给我倒上的热热的一壶日本酒后,方才给我香烟的那个年轻女招待突然伸出了右手,手心几乎碰到了我的鼻尖。我不慌不忙地慢慢抬起头,窥视了一下女招待的小眼睛。她说,给我算算命。我顿时明白了。即使我不说话,我的身体里也会散发出浓浓的预言者的气息。我没有碰她的手,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声说,你昨天失去了情人。果然被我说中了。于是我受到了异常热情的款待。一个胖胖的女招待甚至称我为大师。我挨个给她们每个人看了手相。你十九岁;你属虎;你在辛苦地追一个好男人;你喜欢玫瑰花;你家的狗下崽了。全都被我说中了。那个瘦瘦的、眉目含情的中年女招待当被我说到失去了两任丈夫时,渐渐地垂下了头。对于这不可思议的事情最兴奋的莫过于我了。我已经喝了六壶酒。就在这时,一个身穿狗皮棉背心的年轻的乡下人出现在了门口。
乡下人背对着我坐在旁边的桌子旁,要了一杯威士忌。他棉背心上的狗皮是花狗皮。由于这个乡下人的出现,我这边的热闹气氛顿时冷却下来。我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喝六壶酒。其实我本想喝到一醉方休的。我想尽情地享受今晚的喜悦。只能再喝四壶了。这不够,根本不够!偷吧。偷他的威士忌。女招待也许会认为偷酒不是因为金钱,而是一个预言者突发奇想开的一个玩笑,反而会为我喝彩吧。这个乡下佬也许以为只是一个醉汉的恶作剧,苦笑一下就过去了。偷!我伸出手,拿起邻桌上的威士忌酒杯,若无其事地一口喝干了。没有响起喝彩声。一切变得十分安静。乡下人转身站起来对我说,到外面去,然后就向门口走去。我冷笑着,跟在乡下人的身后也向外走去。走过金框镜子时,我偷偷地向里面瞥了一眼。我是一个潇洒英俊的男人。一张宽一尺长两尺的笑脸消失在镜子深处。我心里恢复了平静。啪的一下自信地撩开了细布门帘。
在写着黄色罗马字[8]THE HIMAWARI[9]的四角门灯下,我们站住了。昏暗的门上浮现出四个女招待雪白的脸庞。
我们开始了下面的争吵。
——你别欺人太甚!
——我没有欺负你。只是亲近一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我是个乡下人,不愿意让人亲近。
我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乡下人。他脸不大,留着很短的小平头,淡眉毛,单眼皮,三白眼,皮肤黝黑,个子比我矮五寸左右。我想开个玩笑搪塞过去。
——我馋威士忌了,看样子很好喝。
——我也馋威士忌,所以才放在那里舍不得喝。
——你这人真直爽,很可爱。
——别装相了,你不就是个学生吗?涂着一个小白脸。
——你别看是学生,我可是个算命的,能掐会算。没想到吧。
——别装醉了,给我老老实实地跪下赔罪!
——要想理解我,最需要的是勇气。这句话说得好吧。我是弗里德里希·尼采。
我急切地盼望着女招待们上来解劝,可是她们却一个个冷若冰霜,等着看我挨打。他开始动手了,一个右勾拳飞过来,吓得我立刻缩回脖子,结果被打出二十多米远。我的白学生帽替我挨了这一拳。我微笑着,故意慢吞吞地走过去拾帽子。由于每天的雨雪天气,道路十分泥泞。我想趁拾帽子时溜之大吉。这样可以省五圆钱,在别的地方还能再喝一次。我跑了两三步,滑倒了,摔了个四脚朝天,姿势宛如被踏扁的青蛙。我为自己的丢人现眼感到有些气恼。我的手套、上衣、裤子以及斗篷都粘满了泥浆。我缓缓地站起来,昂起头向乡下人走去。女招待们马上将乡下人围住保护起来。没人站在我这一边。这个信号唤醒了我凶残的一面。
——有来无往非礼也。
我冷笑着说道,然后甩掉手套,连更加昂贵的斗篷也毫不吝惜地扔在泥地上。我对自己颇具古风的言辞和做派略感满意。快来人劝架呀!
乡下人从容地脱下狗皮棉背心,随手把它交到曾给我烟的那个漂亮女招待手里,然后又一只手伸进怀里。
——不准用下流手段!
我摆好姿势警告说。
乡下人从怀里掏出了一支银笛。银笛在门灯下闪闪发亮。银笛被交到了那个失去两任丈夫的中年女招待手中。
乡下人的这种举动令我精神大振。我真想在现实中而不是在小说里杀死这个乡下人。
——看招!
随着一声大吼,我抬起泥脚奋力向乡下人的小腿踢去。踢倒之后,我就上去挖出他的三白眼。遗憾的是,泥脚踢空了。我发现自己狼狈不堪,心里难受极了。这时,一只微温的拳头命中了我的左眼和大鼻子。我的眼睛喷出一片通红的火焰。我是亲眼看到的。我故意踉跄了一下。紧接着右耳连带脸颊又挨了狠狠的一巴掌。我双手撑在泥地上,猛然张口咬住了乡下人的一只腿。那只腿非常硬。原来是路旁的一个白杨树桩。我匍匐在泥水中,趁机放声大哭起来。可悲的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哭出来。
黑 鬼
黑鬼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笼子里面有一坪左右,漆黑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用圆木做成的凳子。黑鬼正坐在凳子上刺绣。黑暗中能绣出什么呀!少年绅士般地皱起鼻子咧嘴冷笑了一下。
日本马戏团带来了一个黑鬼,村里立刻轰动起来。听说黑鬼头上长着火红的犄角,全身布满了花斑,而且还吃人。少年根本不相信这些传闻。少年想,其实村里人也并非真正相信这些传闻,只是由于平时生活平淡无味,此时胡乱编造故事,自欺欺人,借以陶醉其中。每当少年听到村里人津津乐道这些显而易见的谎言时,就恨得咬牙切齿,捂住耳朵飞快地跑回家去。少年觉得村里人的传言简直是无稽之谈。为什么他们不聊一些更重要的事情呢?听说黑鬼好像是母的。
马戏团似流动乐队沿着狭窄的村道缓缓前行,不到六十秒钟就做完了宣传。原来,这条道的两侧只有三座茅草房。流动乐队走到村头并未停下,而是不间断地吹奏着《萤火虫之光》[10]穿过油菜花地,来到正在插秧的稻田,排成一列沿着田埂走了一圈,让所有的村民都欣赏到了他们的表演之后,他们跨过小桥,穿过森林,又向半里以外的邻村进发。村东头有一所小学校,小学校的东边是一个牧场。牧场的面积大约有一百坪左右,上面种满了白车轴草,两头牛和六头猪在牧场上悠闲地吃着草。马戏团在牧场上搭起了一座灰色的帐篷,因为库房已被牧场主用作牛圈和猪圈了。
到了晚上,村里人用围巾包住脸,三三两两地走进了帐篷,里面已经有六七十名观众了。少年推搡着大人们硬挤到最前面,将下颚放在围着圆舞台的粗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演出,偶尔也会轻轻闭上眼睛陶醉其中。
台上正在表演杂技。帐篷里充斥着木桶、伴奏音乐、甩鞭子声,还有华丽的织金缎、瘦弱的老马、晚半拍的喝彩声、电石[11]等。二十多盏乙炔灯按适当间隔挂满了帐篷,夜里的昆虫,纷纷飞到灯前嬉戏。也许是帐篷布不够,帐篷的正上方开出了一个十坪左右的大洞,从那里可以看到满天的繁星。
装着黑鬼的笼子被两个男人推上了舞台。笼子的下面似乎装有轮子,被推上舞台时下面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声响。蒙着脸的观众们都拍手大叫起来。少年忧虑地扬起眉毛,静静地观察着笼子里的情况。
少年脸上的冷笑消失了。刺绣是一面太阳旗。少年的心脏发出了扑通扑通的声音。这不同于军队或类似于军队的那种概念。其真正原因是黑鬼没有欺骗少年,真的会刺绣。太阳旗很容易绣,在黑暗中用手摸索着就能绣出来。真难得,这个黑鬼不骗人。
不久,一个身穿燕尾服、留着仁丹胡子的艺人向观众大致介绍了她的来历,然后向笼子里叫了两声“凯丽、凯丽”,又姿势优美地挥了一下鞭子。鞭子声刺疼了少年,他对艺人感到有些忌妒,黑鬼站了起来。
在鞭子声的恐吓下,黑鬼慢吞吞地做了两三个动作,都是一些卑猥的动作。除了少年以外,其他的观众都没有看出来。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黑鬼是否吃人、有没有红犄角上。
黑鬼只系了一条淡绿色草裙。她全身似乎涂满了油脂,到处发亮。最后,黑鬼唱了一段歌,伴奏音乐是艺人的鞭子声。歌词很简单,只是重复“迦彭”[12]这一个词。少年很喜欢听这个歌。无论多么难懂的语言,只要唱出了苦难的心声就一定会打动人的。想到这里,少年又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那天夜里,少年思念着黑鬼,不由自主地做下了污秽之事。
第二天早上,少年去上学了。上课前,他从教室的窗户跳出去,跨过后门的小水沟,向马戏团的帐篷跑去。他透过帐篷的缝隙向里面偷看。舞台上横七竖八地铺满了被褥,马戏团的那些人像青虫一样挤在一起睡得正香。学校的钟声敲响了。开始上课了。少年没有动。黑鬼没睡在里面,哪里都找不到。学校那边静悄悄的,已经上课了吧。今天讲第二课《亚历山大大帝》和《菲利普医生》。从前有亚历山大大帝这样一个英雄。教室里传来了一个少女的琅琅读书声。少年依然没有动。少年坚信,那个黑鬼只是个女人。她平时肯定会从笼子里出来跟大家一起玩,洗衣刷碗,抽烟,生气时用日语骂人。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少女朗读完后,又传来了老师沙哑的声音。我认为信赖是一种美德,同学们,亚历山大大帝正是具备了这种美德,所以才保住了一命。少年还没动。她不可能在这儿。笼子里一定是空的。少年肩膀僵硬起来。黑鬼也许会趁自己偷看的时候,悄悄地走到自己的背后一下子抱住自己的肩膀。想到这里少年又留意起来自己的身后,他缩紧了肩膀,摆好了被抱住的姿势。黑鬼肯定会把自己绣的太阳旗送给我。到时候一定要理直气壮地问她,我是第几个。
黑鬼始终没有出现。少年离开帐篷,用衣袖擦去窄窄的额头上的汗水,慢腾腾地走回了学校。我发烧了,据说是肺出了毛病。那个身穿和服套裙、脚穿高帮鞋的上了年纪的男老师被骗了。少年回到自己的座位以后,还故意不停地咳嗽。
听村里人说,黑鬼连笼子一起被装上布篷马车离开了村子。那个艺人为了防身,口袋里藏着一把手枪。
[1] 大名是指日本江户时代,直接供职于将军、俸禄在一万石以上的领主。
[2] 金嘴香烟是用金纸包住吸嘴部分的香烟。
[3] 咖啡馆是指日本20世纪上半叶有女招待的西式酒馆。
[4] 佐藤春夫(1892—1964),日本诗人、小说家、评论家。代表作有《西班牙犬之家》、《田园的忧郁》、《殉情诗集》、《李太白》、《晶子曼陀罗》等。
[5] 森鸥外(1862—1922),日本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代表作有《舞姬》、《雁》、《阿部一族》、《山椒大夫》、《高濑舟》等。
[6] 加武登麦酒当时日本的一家著名的啤酒公司。
[7] 日本的传统房屋里有一个地方不铺地板,地面是泥土或三合土,称土间。一般是工作间或厨房。
[8] 日语罗马字是用拉丁字母来表示日语假名发音的一种表示法。
[9] 即向日葵。
[10] 《萤火虫之光》即《友谊地久天长》的日本曲名。稻垣千颖填词。
[11] 电石用于乙炔灯。
[12] “迦彭”即日本。
他不再是他
告诉你这样一种生活吧。如果你想知道,就到我家的晾衣台来吧。我在那里悄悄地告诉你。
你不觉得我家的晾衣台视野开阔吗?郊外的空气既清爽又新鲜吧。住家也很少。请小心,你脚下的木板已经腐烂了。可以再往这边来一下。是春天的风!像这样轻柔地拂过耳边是南风的特征。
放眼望去,你不觉得郊外房屋的屋顶错落有致、各有不同吗?你一定曾经在银座或新宿的百货商店屋顶上的庭园中凭栏托腮,久久地俯视过大街小巷无数的屋顶吧。那无数的屋顶都是同样大小、同样形状、同样色彩,互相拥挤、重叠覆盖,及至远端渐渐沉没在被霉菌和车尘染成淡红色的雾霭中。想到那重重叠叠的屋檐下无数人的千篇一律的生活,你肯定会闭上眼睛深深地叹息吧。正如你看到的那样,郊外的那些屋顶则完全不同,它们各自都悠闲自得地表达着自己存在的理由。那座细长的烟囱是一个名叫桃之汤的浴池的,青烟随风悠然地飘向北方。烟囱的下面有一座西式红瓦房,据说那是某位著名将军的宅邸,那里每晚都会传出悠扬的歌声。一条栲树林荫道从红瓦房蜿蜒伸向南方,林荫道的尽头有一堵暗淡的白墙,那是一家当铺的仓库。当铺的女主人三十出头,她身材娇小,聪明过人。她在路上与我相遇也视而不见,她担心打招呼会有损于人家的名誉。当铺仓库的后面有五六棵树,树上的叶子像掉光了羽毛的翅膀显得脏兮兮的。那是棕榈树。树下的铁皮屋顶下住的是一个泥瓦匠。现在泥瓦匠被关在牢里,因为他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妻子毁掉了泥瓦匠每天早上的乐趣。泥瓦匠有一个奢侈的爱好,就是每天早晨要喝半合[1]牛奶。那天早上,妻子不小心把牛奶瓶摔碎了,可是她并没有在意。然而泥瓦匠却勃然大怒,一气之下掐死了妻子。结果,泥瓦匠被关进了牢里,我看见他十岁的儿子最近经常在站前的小卖店买报纸看。不过,我要告诉你的并不是这种普通的生活。
到这边来。从这儿往东看景色更美。住家也更稀少。那一小片黑树林挡住了我们的视线。那是杉木林,里面有一个稻荷神社。树林边上明亮的地方是油菜花地,从油菜花地一直延伸到这边的一块空地有一百坪左右,有人在那里放起了一只写着绿色“龙”字的纸风筝,风筝上垂下来的一条带子可以看成是龙屋。从尾端向下画一条垂线的话,正好会落在空地的东北角吧?你已经注意到那里有一口水井了。不,你是在看用压水泵打水的那个年轻女子。这没什么可难为情的,我原本就是想让你看那个女子的。
她围着一条雪白的围裙,显然是一名主妇。打完水后,她右手提起水桶,吃力地走着。她要去哪座房子呢?空地的东侧生长着二三十棵粗大的楠竹。你看着吧,那个女人穿过楠竹后,一下子就会消失不见的。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她不见了。不过你别担心,我知道她去哪儿了。楠竹的后面有点儿发红吧?那是两棵红梅。肯定已经长出花蕾了。在那淡淡的红霞下可以看见一个黑日本瓦的屋顶,就是那个屋顶。在那个屋顶下,那个女人和她的丈夫生活在里面。我想把那个极普通的屋顶下的故事讲给你听。坐到这儿来。
那所房子其实是我的。里面一共有三个房间,分别是三叠、四叠半和六叠。房间格局很好,采光也不错,还带一个十三坪的后院。里面除了有两棵红梅外,还有一棵相当大的紫薇和五棵朱砂杜鹃花。去年夏天,我又在大门旁边种了一棵南天竹。因此房租是十八圆。我不认为太贵,其实我本想要二十四五圆左右,但由于离车站稍远,所以没要那么多。我要的并不多。尽管如此,那点儿钱我这一年都没舍得花。这笔租金原本是我的零花钱,由于舍不得用,这一年来我在各种交往中很没有脸面。
我是去年三月租给这个男人的。当时,后院的朱砂杜鹃花刚刚发芽。在租给他之前,一个从前曾是知名游泳运动员的银行职员和他的年轻妻子租住在这里。银行职员生性懦弱,不吸烟,不喝酒,只是有些好色。为此,他们夫妻经常吵架。但是他从未拖欠过房租,所以我不会说他的坏话。那个银行职员在第三个年头离开了这里,他被降职调到了名古屋的支店。今天寄来的贺年片上除了夫妻两人的名字以外,还有一个叫百合的女子的名字[2]。在银行职员之前,我把房子租给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啤酒公司的技师。他跟母亲和妹妹三个人一起生活,全家人都很冷漠。技师穿着随便,平时总是一身蓝色工作服,给人感觉是个好市民。他的母亲一头白发理得很短,看上去很有品位。他的妹妹二十岁左右,身体瘦小,喜欢穿箭翎图案的铭仙绸[3]。那种家庭一般都是比较自律的吧。技师一家大约住了半年就搬到品川那边去了,后来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我当时也有一些不满,可是现在一想,无论是那个技师还是游泳运动员都属于好房客。俗话说就是房客运很好。但是由于招了这第三个房客,我受到了很大损失。
现在在那个屋顶下,那个人肯定已钻进被窝,悠闲地抽着希望牌香烟[4]呢!对,抽的是希望牌香烟!那人不是没有钱,可是却不付房租。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感到不太妙。那天黄昏,一个自称木下的人来到我家。他站在门口,说自己是教书法的,想让我把房子租给他。他这样说着,一个劲儿地跟我套近乎。他很瘦,个子很矮,瓜子脸,看上去很年轻,穿着一件崭新的久留米细纹夹衣,从肩膀到袖口的折叠线清晰可见。他确实像是一个年轻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四十二岁了,比我整整大十岁。照此说来,他的嘴边和眼下皮肤松弛,有许多皱纹,仔细看起来确实不太年轻。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四十二岁不是实话。不过,说这样的谎话对于他来说,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的。从来到我家的时候,他就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对于他的请求,我只说了一句只要你愿意。以前,我对于房客的身份来历从来不仔细询问。我认为这样做不太礼貌。关于租房押金,他是这样说的。
“押金是两个月的房租吗?这个嘛,不,没关系,那么我就交五十圆吧。其实我们手里有钱,只不过取不出来,可以说是存款吧。呵呵。我们明早就搬过来。押金在我们前来拜访时如数带来,您看这样行吗?”
情况就是这样。我能说不行吗?我这个人,向来不怀疑别人说的话。假如上了当,那是说谎的人不好。我说,没关系,明天后天拿来都可以。那个人讨好地微笑着向我行了一礼,然后就回去了。他留给我的名片上没有住址,只印着木下青扇这几个汉字,在右上角还歪歪斜斜地写着自由天才流书法教授。我不由得失笑了。第二天早上,青扇夫妇用卡车分两次拉来了居家用品,五十圆的押金也绝口不提。他肯定是不想给我。
搬来的当天下午,青扇携妻子来我家拜访。他穿着一件黄色的对襟毛衣,郑重地打上绑腿,脚上穿着女士涂漆木屐。我刚来到门口,他就说:“啊,终于搬完了。我这身打扮有点儿奇怪吧?”
他盯着我的脸咧嘴笑了。我感到有些尴尬,于是敷衍说,累坏了吧。同时回了他一个微笑。
“这是我家的女人,请多关照。”
青扇扬起下巴指了指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略显粗壮的女人。我们互相寒暄了一下。那个女人穿着一件多菱图案的泛绿的蓝铭仙稠夹衣,外面套着一件也像是铭仙稠的扎染红短褂。我瞟了一眼她那张胖胖的宽下巴脸,不禁心头一震。其实我并不认识她,不过内心还是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她白净的脸上几乎不见血色,一只眉毛向上挑起,另一只眉毛则很平顺,眼睛略显细长。她轻轻地咬着下唇。起初我以为她心里不高兴。可是我马上发现自己想错了。她向我行了一礼,然后好像背着青扇似的,悄悄地将一只大礼金袋放到了门口的地台上,低低地说了声“一点儿小意思”,然后又轻轻地鞠了一躬。鞠躬时,她依然一只眉毛高高挑起,紧咬着下唇。在我看来,这是她平常的习惯动作。青扇夫妇离去之后,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感到十分窝火。除了押金的事以外,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感到自己被人算计了。我蹲在地台上,拿起那只大礼金袋,瞧了瞧里面。里面是一张荞麦面馆的五圆餐券。我一时间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拿五圆的餐券来哄小孩吗?忽然,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他们就不打算付押金了吗?想到这里,我觉得应该把这个东西立刻狠狠地摔到他们的脸上。我感到一阵恶心,心里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我把礼金袋揣进怀里,走出家门,去追赶青扇夫妇。
青扇和他夫人尚未回到他们的新居。他们也许顺路去买东西了。大门随意地敞开着,我毫无顾忌地走了进去。我打算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回来。一般来说,我是不会产生这种粗暴想法的,是怀里的五圆餐券让我忍无可忍。我穿过门口的三叠房间,走进了六叠的客厅。这对夫妇似乎习惯经常搬家,房间里的东西已经摆好了。壁龛上摆着一只素陶盆,上面画着的两三朵盛开的小红花有些模糊不清。简单裱褙的挂轴上写着北斗七星四个字。不但是字句,就连字体也十分滑稽可笑。字好像是用糊刷写的,笔画很粗,而且黑渍洇得一塌糊涂。字虽然没有落款,但我敢断定是青扇写的。这就是所谓的自由天才流吧。我走进了最里面的四叠半房间,柜子和镜台都摆在固定的位置。镜台旁边挂着一个圆镜框,里面是一个细脖大脚的裸女的素描画。这是青扇夫人的房间吧。靠墙放着一个比较新的桑木长火盆[5]和一只与之配套的桑木茶具柜。长火盆上吊着一只铁壶,火盆里烧着火。我在长火盆边坐下,点起了一支烟。刚刚搬到一个新居,往往会引起人的感伤。我能够体会到夫妇对于那幅画的不同看法以及为这个长火盆的摆放位置而争论不休,从中我也能感受到他们面对新生活的高涨热情。抽完一支烟,我站了起来。到了五月,给他们换一下榻榻米吧。我一边想一边走到门外,再从门旁的篱笆门转到院子里,坐在六叠房间外的檐廊上等青扇夫妇回来。
直到院子里的紫薇树被夕阳染红时,青扇夫妇才姗姗回来。他们果然是去买东西了。青扇肩上扛着一把扫帚,他夫人右手吃力地提着一只塞满各种东西的水桶。他们是打开篱笆门进来的,所以一眼就看见了我。不过他们并未显出吃惊的样子。
“房东先生,欢迎欢迎!”
肩扛着扫帚的青扇微笑着点了点头。
“欢迎光临。”
青扇夫人照例扬起眉毛,不过表情比先前柔和了一些。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寒暄了一句。
我心里犹豫起来,押金的事今天就不提了,只说说荞麦馆餐券的事吧。然而,就连这个我也没能说出口,反而跟青扇握了握手。更没出息的是,我们还互相为对方高呼万岁。
在青扇的盛情邀请下,我从檐廊走进了六叠的客厅。我坐在青扇的对面,一心想着该如何开口。我喝了一口青扇夫人泡的茶,这时,青扇忽然起身从旁边的屋子里拿来了一个将棋盘。你也知道,我是将棋高手,下一盘也无所谓。还没跟客人说上两句话就不声不响地端出将棋盘,这都是对将棋颇为自负的人的一贯做法。既然如此,那就露一手给他瞧瞧。于是,我也微笑着摆好了棋子。青扇的棋风很不可思议,落子奇快。一旦进入他的节奏,不知什么时候王将就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吃掉。这种棋风靠的就是所谓的偷袭。我输了几番之后,渐渐地认真起来。房间里越来越暗,我们索性就搬到檐廊接着下。最终我以六比十告负。我和青扇都下得筋疲力尽。
下棋的时候,青扇一句话也不说,一直盘腿坐在那儿,偶尔侧一下身子。
“不分伯仲呀!”他一边把棋子装进盒子里,一边认真地低声念叨着。
“您躺下歇歇吧。啊,太累了。”
我说了一声抱歉,然后伸直了双腿。我头疼得要命。青扇也推开将棋盘,躺在檐廊上。他托腮望着渐渐被黑暗所包围的院子。
“瞧,地气!”他低声叫道,“真是不可思议。您看,现在这个季节居然会有地气。”
我也趴在檐廊上,仔细地观看着院子里湿润的黑土表面。突然间我觉察到,重要的事情尚未言及,就跟人家又是下棋,又是找地气,自己真是愚不可及。想到这里,我赶忙坐起来。
“木下先生,这样不好。”说着,我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礼金袋。“这个我不能收。”
不知为何,青扇脸上显出惊慌的神色站了起来,我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请您不要多想。”
青扇夫人走到檐廊,偷偷地观察着我的脸色。房间里的电灯发出昏暗的光线。
“好吧,好吧。”青扇语气急促,不停地点着头。他紧锁眉头,眼望着远处。“那么,咱们先吃饭吧。这件事慢慢再说。”
我并不想再让人家请我吃饭,只想赶快把礼金袋这件事处理掉,于是便跟着青扇夫人进到屋里。这下可糟了,我居然喝上了酒。青扇夫人劝我喝第一杯时,我就感觉事情不妙,及至喝到第二杯、第三杯,我就渐渐地平静下来。
起初,我想调侃一下青扇的自由天才流,所以就回头看着那幅挂轴问,这就是自由天才流吗?没想到喝得面红耳赤的青扇却苦笑起来。
“自由天才流?啊,那是骗人的。我听说现在要是没有职业的话,房主都不愿意把房子租给你,所以我就随便弄了那个东西。您可别生气呀!”说完之后,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我在一个旧货店发现的。没想到世界上居然有这种搞笑的书法家,于是就花三十钱把它买下来了。光凭北斗七星这四个字也看不出什么意思,这正合我意。我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觉得青扇肯定是一个相当自负的人。越是自负的人,越是喜欢别出心裁。
“抱歉问一下,您没有职业吗?”
我又想起了那张五圆餐券。我想他一定没安什么好心。
“没有。”他喝了一口酒,又神秘地笑了起来。“但是请不要担心。”
“我那个意思。”我尽量装出毫不关心的样子。“我在这里把话说清楚,我最在意的是这五圆钱餐券。”
青扇夫人一边给我斟酒一边插言道:
“说的也是。”她用胖胖的小手掩上领口,然后莞尔一笑。“是我们家木下不好。他对您很不礼貌,说这次的房东先生既年轻又很好说话,所以千方百计给您弄了一张不伦不类的餐券。真是不会办事。”
“原来如此。”我不由得想笑。“其实我也吃了一惊,以为是作为押金……”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于是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原来如此。”青扇模仿着我的口吻说。“知道了。我明天就给您送去。今天银行休息。”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今天是星期日。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我在学生时代就喜欢天才这个词。我读了龙勃罗梭[6]和叔本华的天才论之后,就秘密地寻找属于天才一类的人,可是一直没有找到。上高中的时候,学校里有一个教历史的年轻光头教授很有名气,听说他能记住全校所有学生的名字和他们毕业的中学,我曾把他视为天才,不过他上课很不认真。后来我才知道,记住学生的姓名和他们毕业的中学是这个教授唯一的骄傲,为了记住这些,他痛苦得甚至伤害到了自己的身心。如今坐在我对面跟我谈话的青扇,从骨骼、头脑的形状、瞳仁的颜色以及语气声调来看,都与龙勃罗梭和叔本华所描述的天才特征完全吻合。我当时确实是这样认为的。苍白瘦削,短躯猪首[7],说话带有鼻音。
酒过三巡,我向青扇发问了。
“您刚才说自己没有职业,那么搞什么研究吗?”
“研究?”青扇像个调皮的孩子缩起脖子,瞪大眼睛转了一下眼珠。“研究什么?我讨厌研究。不就是自己想当然地随意解释人家的东西吗?我不喜欢。我要自己创造。”
“您要创造什么?是搞发明吗?”
青扇哧哧地笑起来。他脱掉黄色的对襟毛衣,里面只剩下一件衬衫。
“越说越有意思了。是的,我喜欢发明。我要发明无线电灯!要是世界上一根电线杆也没有,那该多清爽啊!我跟你说,至少在外景地拍摄武打电影会很方便。我是个演员呀!”
青扇夫人眯起迷离的双眼,呆呆地望着青扇泛着油光的面颊。
“别说了!他喝醉了。他总是说一些疯话,真拿他没办法。请您别见怪。”
“什么叫疯话?别多嘴!房东先生,我真的是发明家呀!我发明了一种方法,教人如何成名。怎么样!来了兴趣吧。就是这个。现在的年轻人都得了成名病,是有些自暴自弃、低声下气的成名病。你,不,您,就当飞行家吧。创造环球一周的纪录,怎么样?管他死活,两眼一闭,一直往西飞。等您睁开眼睛,就成了大众的英雄、地球的宠儿。只需忍耐三天。怎么样?想干吗?你这家伙真没胆量。哈哈哈。抱歉,我失礼了。要不然就去犯罪。别怕,一切都会顺利的。只要自己坚定,就不会有事。可以去杀人,可以去偷盗,只是不要搞大规模的犯罪活动。没关系,不会被抓到的。等到追诉期一过,就光明正大地自己说出来。您立刻就会火起来。不过,跟开三天飞机相比,您得忍耐十年,对于像您这样的现代人恐怕不太适合。好吧,那就教您一个稳妥可靠的适合您的方法吧。像你[8]这样的好色之徒、胆小鬼、意志薄弱的家伙,最合适的方法就是制造丑闻。首先在这一带成为名人。你跟别人的老婆私奔吧。怎么样?”
对于这些话,我倒不以为意。我反倒觉得,喝醉酒的青扇的面孔显得很好看。这样的面孔并不多见。我忽然想起了普希金。我记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面孔,对了,是在卖明信片的店前看到过的普希金的面孔。淡淡的眉毛上方刻着几道饱经沧桑的深深的皱纹,那是普希金的死面[9]。
我也醉得很厉害,最后还把餐券掏出来让荞麦面馆换成了酒送了过来。结果我们越喝越多。我们都感受到了与人初识的那种宛如偷情般的心跳,两个人情绪激动,发表着愚蠢的长篇大论,急于让对方了解自己。我们为许多虚假的言语所感动,频频举杯互敬。待冷静下来,发现青扇夫人已经不见了。她大概睡下了吧。我想该回去了。临走时,我们还握了握手。
我说:“我喜欢你。”
青扇也回应说:“我也喜欢你。”
“好。万岁!”
“万岁!”
事情的整个过程就是这样。我有一个毛病,就是喝醉的时候常常高呼万岁。
酒不是个好东西。不,还是我这个人缺乏自制力吧。我们之间奇怪的交往就此开始了。喝醉酒的第二天,我仿佛变成了狐狸似的,一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青扇这个人肯定不简单。我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依然是独身,每天四处游荡无所事事,亲戚们都把我当成怪人瞧不起我。不过,我的大脑是正常的。我在生活中善于妥协,遵守一般的道德,可以说是健康的。相比之下,青扇跟我就不是一个层面的,他绝不是一个好市民。我作为青扇的房主,在弄清他的来历之前最好还是疏远他,这从各个方面来说对我都是有利的。出于这种考虑,在其后的四五天我都没有找过他。
可是,在青扇搬来一个星期后,我又遇见了他。那是在一个浴池里。我刚一踏上浴池的冲洗台,就听见有人大声叫我。午后的浴池里没有其他人,只有青扇在浴池里泡澡。我立刻慌了神,赶忙在温水水龙头前蹲下,拼命地用手打肥皂,弄出了许多泡沫。可见我是多么慌张。我发觉自己失态之后,便有意慢慢地打开水龙头放出温水,洗去手上的泡沫,然后才慢吞吞地下到浴池里。
“谢谢您那天晚上请我喝酒。”我感到有些难为情。
“不客气。”青扇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木曾川的上游吧。”
我顺着青扇的目光看去,这才明白他说的是浴池上方的油漆画。
“油漆画比真正的木曾川更好看。不,应该说因为是油漆画,所以好看。”说着,他回头冲我笑了笑。
“是的。”我也笑了。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画成这样很不容易,看来下了很大功夫。画这幅画的油漆匠决不会来这里洗澡吧。”
“会来的吧。一边欣赏自己的画,一边舒舒服服地泡个澡,满不错的嘛!”
我说的话似乎招致了青扇的不屑,他哼了一声,然后并拢十指,端详起了自己的指甲。
青扇先离开了浴池。我一边泡澡,一边不经意地望着正在穿衣服的青扇。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茧绸夹衣。我吃惊地发现,他在那里长时间地照着镜子。过了一会儿,我也从浴池里出来了。青扇坐在更衣室一角的椅子上,静静地吸着烟等我换好衣服。我感到有些压抑。我们俩一起走出浴池,走着走着他突然冒出了一句。
“对方不脱光身子就不能放松警惕。[10]您别多心,我说的是男人之间。”
那天青扇请我去他那儿,我不好拒绝就又去了。在去的途中我与青扇分开,顺路回家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如约赶了过去。然而却不见青扇,只有青扇夫人一个人在家。她正在夕阳下的檐廊上读着晚报。我推开门旁的篱笆门,穿过小院走到廊前问道,青扇不在家吗?
“嗯。”青扇夫人眼睛看着报纸答道。她紧咬着下唇,显得很不高兴。
“他洗澡还没回来吗?”
“没有。”
“咦?我跟他一块儿洗的澡,是他邀我来的。”
“他这个人说话没谱儿。”青扇夫人翻看着晚报羞怩地笑了笑。
“那我就告辞了。”
“先别走,等他一会儿吧。我去给您泡茶。”说着,青扇夫人把晚报叠好递给我。
我坐在檐廊上。院子里的红梅正含苞欲放。
“您最好不要相信木下。”
耳边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青扇夫人随后把茶端到了我的面前。
“为什么?”我认真起来。
“他什么都不行。”青扇夫人翘起一只眉毛,轻轻地叹了口气。
青扇对自己平日的懒散居然引以为傲,而这个女人则夫唱妇随,肯定也在暗中夸耀自己不辞辛苦地服侍着这个所谓天赋异禀的丈夫。我内心感到有些好笑,谎话说得太露骨了吧。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输给你。
“据说不靠谱儿是天才的特质之一,就是说我们平时所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而已。不是有豹变这种说法吗?说不好听的就是机会主义者。”
“天才?怎么可能!”青扇夫人把我喝剩的茶水倒掉,然后又重新斟满。
也许刚洗完澡的缘故,我十分口渴。我啜了一口滚烫的粗茶后,追问道,您怎么断定他不是天才?我想暗中打探出青扇的真实情况,哪怕是一点儿也行。
“他是装腔作势。”回答仅此而已。
“是吗?”我不禁笑了起来。
这个女人跟青扇一样,不是聪明绝顶就是愚不可及。总之,从她的嘴里打听不到什么。不过,我看得出青扇夫人似乎很爱青扇。望着暮霭中渐渐朦胧的院子,我想暗示青扇夫人多少做一些让步。
“木下先生一定在考虑做什么事吧。要是那样的话,即便是在洗澡或是剪指甲那也不算真正的休息。他并没有闲着。”
“您是说,我该犒劳他?”
我听她的语气相当认真,于是就半开玩笑地反问她,难道你们吵架了?
“没有。”青扇夫人似乎觉得很可笑。
他们肯定吵架了,而且她现在一定在焦急地等着青扇回来。
“我告辞了。啊,我以后再来。”
天色将晚,只有柔软的紫薇树干隐约可见。我将手搭在院子的篱笆门上,回头再一次向青扇夫人道别。她一袭白衣,站在檐廊上向我鞠了一躬。我在心中怅然感叹,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虽然知道了他们互相爱着对方,但我仍然不清楚青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是现下流行的虚无主义者?抑或是常说的赤党?不对,也许是个装成有钱人的普通老百姓吧。不管怎么说,我开始后悔把房子轻率地租给这个男人了。
日后,我这不祥的预感逐渐变成了现实。过了三个月,又过了四个月,青扇一直没有跟我联系。我们没有交换有关租房的各种证明,押金当然也没有收到。我跟别的房主不一样,我嫌办理那些证明太麻烦,也不喜欢把押金借出去获得利息,就像青扇说的那样,跟储蓄差不多,存在哪儿都一样。可是,收不到房租却让我很头疼。尽管如此,一直到五月我都没有去找他要。我是想说明我这个人宽宏大度,不过说实话,我对青扇也有些发怵。一想到青扇,我就感到一种无名的畏惧。我不想见到他。我知道早晚要见面谈这个事情,可是我怀着逃避的心理,就一天天地拖下来了。这都是我意志薄弱造成的。
到了五月底,我终于决定硬着头皮去一趟青扇家。那天我一大早就出门了。我总是这样,一旦下定了决心,就非要尽早把事情办完不可。我到他家一看,大门紧锁。他们好像还没有起床。我不愿意把人家小夫妻从睡梦中吵醒,于是就回去了。我心情十分焦躁,修剪了一下院子里的树木,又干了些别的。好不容易捱到中午我又再次出来。可是到了那里,依然大门紧闭。这次我绕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五棵朱砂杜鹃花含苞待放,红梅的花朵已经凋谢,枝条上长出了嫩绿的树叶,紫薇树枝的分杈上冒出了宛如毛刺的嫩芽。防雨窗也都关着。我轻轻地敲了两三下,低声叫着,木下先生,木下先生。里面悄无声息。可是,我能感觉得到有人睡在六叠的客厅里。我离开防雨窗,考虑要不要再叫一次,不过最终还是回家了。偷窥人家令我感到后怕,这恐怕是让我灰溜溜返回的理由吧。刚一回到家,恰好有客人来访。我们商定了两三件事以后,天也黑了。我送走了客人,打算再去第三次。我想,他们不会还没起来吧。
青扇的家里亮着灯,大门也敞开着。我叫了一声。谁呀?里面传来了青扇嘶哑的声音。
“是我。”
“噢,是房东先生。快请进。”他好像在六叠的客厅里。
屋内的气氛十分压抑。我站在门口歪头向客厅张望,只见青扇穿着一件和式棉袍正在匆忙地收拾着被褥。昏暗的灯光下,青扇的面容竟显得十分苍老。
“准备休息了吗?”
“嗯,不,没关系。我睡了一天了。说真的,这样睡一天最省钱了。”他边说边收拾好了房间,然后跑着来到了门口。“您好!好久不见。”
他看了我一眼,立刻就把头低下了。
“房租我暂时付不了。”他突然冒出一句。
我一听立刻就火了,故意不去理他。
“我太太跑了。”他倚着拉门慢慢地蹲了下去。由于他背对着灯光,脸看上去乌黑。
“为什么?”我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我被她抛弃了。也许她有了别的男人。她就是这样的女人。”青扇一反常态,说话的语气很干脆。
“是什么时候?”我坐在了门口的地台上。
“大概是上个月的中旬。进来吧。”
“不了,我今天还有别的事情。”我感到心里有点发慌。
“说起来丢人,其实我每月的生活都是靠那个女人的父母寄钱。可是落到这个地步……”
见青扇不停地诉苦,我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他这是在下逐客令。于是我故意从袖兜里掏出香烟,问他有没有火。他默默地走到厨房,取来了一大盒廉价火柴。
“您为什么不工作?”我点燃香烟,暗下决心,今天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我没有能力,干不了工作。”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刚才那么干脆。
“别开玩笑了。”
“真的,要是能干的话我早干了。”
我意外地发现青扇的为人竟然很老实。我有些心酸,可是如果同情他,房租就没有着落了。我告诫自己不能心软。
“这可就难办了。我也有我的难处,而且您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我把抽了半截的烟扔向了土间。火星散落在水泥地上,旋即又消失了。
“是的,我会想办法的。现在已经有眉目了。谢谢您。请您再坐一会儿吧。”
我叼起第二支烟,擦着了火柴。借着火柴的光亮,我偷偷看了一下刚才一直没有看清的青扇的脸,结果吓得我把火柴掉到了地上。我看见了一张恶鬼的面孔。
“那我以后再来。我不会逼你的。”我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
“知道了。还麻烦您特意跑一趟。”青扇恭恭敬敬地说着,站起身来。然后,他又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四十二岁的一白水星,流年不利丢了老婆。真倒霉。”
我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青扇的家,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随着渐渐冷静下来,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看来我又上当了。青扇自暴自弃似的干脆的语气、念念有词叨咕的四十二岁,这些都是故意给我演的一场戏。我真是太天真了。像我这样心慈手软的人恐怕不适合做房东。
此后两三天,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青扇的事。我有幸继承了父亲留下的遗产,所以才能过上悠闲自在的日子。我也不想出去工作,对于青扇感慨自己不能工作,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假如青扇现在真的没有生活来源的话,仅凭这一点就可以说是一种少见的精神。不,精神听起来很美好,应该说是厚颜无耻的劣根性。我想,到了这个地步,要是不想办法查清那家伙的底细,自己就无法安心。
五月过去了。进入六月以后,仍然不见青扇有什么动静。我又不得不再去他家。
那一天,青扇穿得像个运动员,上穿带领汗衫,下面是一条白色的裤子。他显得有些羞涩地走出来。家里给人的总体感觉是明亮多了。他把我让进六叠的客厅。在房间的一角、靠近壁龛的地方放着一个不知何时购进的旧沙发,沙发的表面裹着灰色的天鹅绒,而且在榻榻米上面还铺上了淡绿色的地毯。房间的整体风格为之一变。青扇把我让在沙发上。
院子里的紫薇正在陆续绽放出猩红色的花朵。
“总是让您费心,实在是对不起。这回没问题了,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喂,小贞!”青扇挨着我坐在沙发上,然后朝旁边的屋子叫了一声。
一个身穿水兵服的娇小女子突然从四叠半的房间里冒了出来。那是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圆脸少女。她茫然地瞪起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眼神里透出几分天真。
“这位是房东先生,快打个招呼。这是我的女人。”
我惊得目瞪口呆。我这才明白,怪不得青扇刚才笑得那么不自然。
“找的是什么工作?”
少女又躲进旁边的房间后,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又问起了工作的事。今天绝不能再上他的当了。
“写小说。”
“什么?”
“是这么回事。我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学习创作了。现在终于等到了机会。我打算根据真人真事写一篇小说。”他若无其事地说道。
“真人真事?”
“也就是说,把没有的事作为事实写出来。没什么可担心的。开头一定要这样写,大正[11]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县某村某街发成了某事,看了当时的报纸相比都会知道。接下来写的都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也就是小说。”
青扇似乎为新婚妻子的事有几分心虚,总是躲避我的视线。他时而掸掸长发上的头屑,时而伸伸腿,渐渐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真的没问题吗?可别给我带来麻烦。”
“没问题,没问题,肯定的。”他连说没问题,不让我再说下去,然后又爽朗地笑了。我相信了他的话。
这时,刚才的那个少女端着一个放着红茶的银盘进来了。
“来,请您看一下。”青扇接过红茶杯递给我,在接过自己的红茶杯时这样说着回过头去。壁龛上的北斗七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尊高约一尺的石膏胸像。胸像的旁边摆着一束盛开的鸡冠花。小女的脸上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立刻用锈迹斑斑的银盆遮住胸像的半边,并睁大褐色瞳仁的大眼睛瞪着青扇。青扇挥起一只手仿佛要拂去那道视线。“您看看胸像的额头,被弄脏了吧?真拿她没办法。”
少女眨眼之间就跑出了房间。
“怎么了?”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听说是贞子以前的那个人的胸像。这是她唯一的嫁妆,她总要亲一下。”青扇无奈地笑了笑。
我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您好像很难接受,可是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没有办法。看到这个会令她很感动,所以每天都要换花。昨天是大丽花,前天是鸭跖草,不,大概是朱顶红,也可能是大波斯菊吧。”
又在耍花招!要是就这样糊里糊涂上了圈套的话,又会像以前一样空手而归。我识破了他的诡计之后,便故意不搭他的话茬。
“我想知道,您已经开始工作了吗?”
“啊,这个嘛……”他喝了一口红茶。“马上就要开始了,没问题。说实话,我是学文学的。”
我想找一个地方放下自己手中的红茶杯。
“可是,您这个实话靠不住!实话的后面也还是个假话。”
“哎呀呀!您太狠了!请不要揭人家的伤疤好不好。森鸥外,您知道吧。我跟随过那位先生。《青年》那本小说的主人公就是我。”
这令我大感意外。很早以前我也读过那本小说,那淡淡的浪漫主义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久久不能离去,我不知道小说中的那个俊俏的主人公居然还有原型。我原以为是老人家随意想象出来的青年,所以才会俊俏无比。可是现实中的青年却工于心计、斤斤计较,更令人感到痛苦,我对他有一肚子的怨气。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是那个莲花般洁净的青年的原型。我虽然有些兴奋,但立刻又不得不提高警惕。
“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说句失礼的话,我觉得小说中的青年似乎是一个更加稳重成熟的少爷。”
“您说话太不客气了。”青扇随手接过我拿在手上无处可放的红茶杯,和自己的一起放到了沙发下。“那个时代就是那样。不过那个青年也变成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想不只是我自己。”
我重新打量了一下青扇。
“您是说这是一种抽象?”
“不。”青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说的是我自己。”
我心底里又泛起了一丝怜悯。
“算了,今天就这样吧。我回去了。请您一定要抓紧开始工作。”我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青扇的家。回去的路上,我不得不在心里祈祷青扇取得成功。那是因为青扇关于青年的一番话令我感同身受,连我自己都奇怪地感到有些气馁。另外,我也想祝愿青扇新婚幸福。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即使是没有催收到房租,我也不至于穷得生活不下去,顶多是手头的零花钱紧一点儿。就算是我为那个不走运的老青年忍耐一下吧。
我总是对艺术家怀有几分尊敬,这是我的一个弱点。特别是那个人在社会上没有受到公正对待的时候,我尤为感到心痛。倘若青扇现在确实处在将要崭露头角的关头,那决不能让房租一类的事情在他的心里蒙上一层阴影。这件事最好还是放一放再说。等着他出名的那一天吧。He is not what he was.[12]高兴之余,这句话不禁脱口而出。我上中学的时候,在英语语法书中看到的这句话令我心情激动,这句话在我接受中学教育的五年里是我至今不忘的唯一的知识。我每次访问都会给我带来惊异和感慨的青扇与我记下的这句语法范句联系在一起,使我开始对青扇怀有一种异样的期待。
但是,我犹豫着是否该把自己的这个决定告诉青扇。这可以说是一个房主本能的思维方式吧。我也许希冀青扇说不定明天就能把所有的房租如数交来。由于怀着这种默默地期待,所以我没有主动地告诉青扇自己不要房租。假如这样可以激励青扇的话,对双方不啻是一件好事。
到了七月底,我再次去访问青扇。这次不知他会有多少起色,有多大进步,发生怎样的变化。我怀着期待的心情走出了家门。可是到了那里一看,令我目瞪口呆。那里的一切何止是变化。
那天我到了那里以后,直接从院子里绕到了六叠房间的檐廊。只见青扇穿着一条短衬裤盘腿坐在檐廊上,将一只大碗放在两腿之间,用一个像芋头似的短棒在里面拼命地搅着。我向他打了一声招呼,问他在干什么。
“噢,是淡茶。我正在点茶[13]。这么热的天儿,正好喝这个。来一杯吗?”
我发觉青扇的说话方式有些许的改变,不过这时候也来不及多想。那个茶我不得不喝,因为青扇已经把茶杯硬塞到我的手上。他拿过放在身旁的一件雅致的双色方格日式浴衣,坐在原地迅速穿上。我坐在檐廊上,无奈地喝了一口茶。这茶的苦味恰到好处,果然很好喝。
“这又是怎么了?很风雅嘛!”
“不是,我只是觉得好喝而已。我已经决定不写真人真事了。”
“是吗?”
“我在写别的。”青扇系上宽布腰带,爬向壁龛。
上次放在壁龛里的石膏像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装在牡丹花图案的袋子里的三味线[14]。青扇在放在壁龛一角的竹制文卷匣里翻了半天,最后找出几张折叠起来的小纸片拿了过来。
“我打算写这个。现在正在搜集文献资料。”
我放下茶杯,接过那两三张纸片。纸片上印着的标题是四季候鸟,好像是从妇女杂志上剪下来的。
“您看,这张照片很不错吧。这上面是候鸟在海面上遭遇浓雾时迷失了方向,不顾一切地飞向亮光,结果撞上灯塔纷纷惨死的情景。据说尸骸有数千万。候鸟很悲惨,一生都在奔波,不能安稳地待在一个地方是它们的宿命。我想用一元描写法[15]来写这个。主题是‘我’这个年轻的候鸟一生只是从东到西、从西到东飞来飞去,直到老去。它的同伴都一个一个地死去了。有被枪打死的、被海浪吞没的、饿死的、病死的,悲惨得连自己的窝都没捂热就死去了。喂,您听说过《涨潮听鸥鸣》这首歌吧。我以前曾跟您说过成名病的事,实际上,还有比杀人和开飞机更简单的方法,而且还有关于死后名声的附录。那就是写出一部杰作。这个就是!”
我在他长篇大论的背后,又嗅出了某种遮羞的味道,我不经意地发现,在厨房门口有一个女人正在向这边窥视。她显然不是那个少女,而是一个肤色微黑、梳着日本发髻[16]的瘦瘦的陌生女人。
“那么,您就把这杰作写出来吧。”
“您这就回去吗?再喝一样薄茶吧。”
“不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又烦恼起来。看来,渐渐演变成灾难了。世上居然有这种胡搅蛮缠的人。如今我已经绝望,早已没有责怪他的心思了。猛然间,我想起了他说的有关候鸟的事。我突然发现我和他非常相似。我说的相似并没有具体的地方,而是感受到了相同的体臭。我觉得他好像在说,你和我都是候鸟,这令我感到十分不安。不知是他影响了我,还是我影响了他,总之有一个人是吸血鬼。我们当中的一个人不知不觉地潜入到了对方的心里。他觉察到我每次来访都是期待他的豹变,而我的期待又紧紧地束缚着他,因此他必须努力地寻求各种变化。想来想去,我越发感到仿佛青扇和我的体臭纠缠在一起,互相影响,从而促使我对他更加关注。青扇这回能写出杰作吧。他的关于候鸟的小说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我让花木店的人在他的门旁载上南天竹就是在那个时候。
八月我去房总[17]的海边待了大约两个月,到了九月底我才回来。回到家的当天下午,我就带了一点儿当地的特产比目鱼干儿去了青扇家。这样一来,使他感受到我对他不同寻常的亲密友好,从而会倾尽全力。
我一走进院子,青扇就高兴地迎了出来。他头发剪得很短,因而越发显得年轻。不过,他的脸色却显得有些阴沉。他穿着一件藏青地碎白花单衣。我亲密地扶着他瘦削的肩膀随他一起走进了房间。屋子的中央放着一张矮桌,桌上摆着一打啤酒和两只杯子。
“真是不可思议,我猜您今天就会来。哎呀,太不可思议了!所以我一大早就做好了准备等您光临。真是不可思议。来,请坐。”
于是,我们悠闲地喝起啤酒来。
“怎么样?写完了吗?”
“写不下去呀!这里的紫薇上落满了秋蝉,从早到晚吵得我都快疯了。”
我被他逗笑了。
“真的,没骗您。我实在受不了,就把头发剃得这么短,还想了各种办法。今天您来得太好了!”他像滑稽演员似的噘起发黑的嘴唇,将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您一直待在这儿哪儿也没去吗?”我把贴在嘴边的啤酒杯又放下了。杯子里漂着一只像蠓虫似的小虫子,在泡沫上拼命地挣扎着。
“没有。”青扇将胳膊支在桌子上,把杯子举到眼前,呆呆地望着泛起的泡沫喃喃地说道:“我没地方可去。”
“噢,对了,我给您带来了特产。”
“谢谢。”
他仿佛在思索着什么,没有看我拿出的鱼干儿,仍然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杯子。他的眼珠一动不动,好像是喝醉了。我用小指尖挑去泡沫上的小虫子,然后默默地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
“有人说贫者必贪。”青扇喃喃地说道,“我认为完全正确。没有人甘于清贫,只要有钱……”
“怎么了?又在说醉话。”
我伸了伸腿,目光转向院子。我觉得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没什么意思。
“紫薇树的花还在开着吧?真没意思,已经开了三个月了。该谢的时候不谢,这树真是不通人情世故。”
我佯作不知,拿起桌上的扇子,啪啦啪啦地扇起来。
“告诉您,我又变成一个人了。”
我转过头来。青扇给自己倒满啤酒,兀自喝着。
“其实我早就想问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怎么总是换来换去的呢?”
“不是我,是她们都跑了。我有什么办法?”
“是不是您压榨得太厉害了?您自己以前也说过吧。我说一句失礼的话,您是靠女人生活吧?”
“那是骗人的。”他从桌子下面的镍制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一口一口地吸起来。“其实,我乡下老家每月都给我寄生活费。我并不否认,我经常换老婆这是事实。我告诉您,从衣柜到镜台都是我的。我的老婆都是只穿着一身衣服到我这儿来,然后可以随时离去。这是我的发明。”
“傻瓜!”我难过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要是有钱的话……我渴望得到金钱。我全身都臭了。我想到五六丈高的瀑布下冲洗个干干净净。那样的话,我就能和您这样的好人更加平等地交往了。”
“请您不要在意那些。”
我本想告诉他不必担心房租的事,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我忽然想到他吸的是希望牌香烟。看来他并非完全没有钱。
青扇知道我注意到了他抽的烟,而且马上猜出了我的心思。
“希望牌的很好抽,既不淡也不辣,又没有怪味,所以我非常喜欢抽。首先名字就不错。”他自己辩解了一番之后,忽然语气一转。“小说我写了,大约有十页左右,然后就写不下去了。”他用夹着香烟的那只手慢慢地擦去鼻翼两侧的油脂。“我认为没有刺激是写不出来的,于是就做了一些尝试。我拼命攒钱,攒了十二三圆以后,就带着钱去咖啡馆,胡乱花个精光,借此体会悔恨之情。”
“写出来了吗?”
“没有。”
我听了忍俊不禁,青扇也笑着把烟扔到了院子里。
“写小说其实挺无聊的,无论你觉得自己写得多么好,可是在一百多年前早已有人写出更好的作品了。更新的、更前卫的作品其实在一百多年前就有人写出来了。你写的顶多是模仿。”
“不会吧。我认为前人不会比后人更高明。”
“您凭什么说得那么肯定?不要轻易就下结论。您不要说得那么肯定。好的作品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写作品就要写出个性。写候鸟就无法写出个性来。”
天快黑了。青扇用团扇不停地拍打着小腿驱赶蚊子,由于附近有草丛,所以蚊虫很多。
“不过,有人说没有性格是天才的特质。”
我试探着说道。青扇一听,不满地噘起了嘴,可是却暗暗地露出了狡黠的微笑。我捕捉到了他的这个细微变化。顿时,我的酒醒了。果真如此。他肯定是在学我。记得我曾经对他的第一个太太说过不靠谱儿的人是天才,这件事青扇也一定听说了。结果这成了一种暗示,一直不断地作用于青扇的内心,左右着他的行动。青扇到目前为止的异于常人的态度似乎都源于不想辜负我在言语中随意对他的评价。这个男人下意识地依赖着我,极力讨我的欢心。
“您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做傻事了。我的这个房子也不是闲着没用,土地的租金从上个月开始又涨了,而且税金、保险费、修缮的费用等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给别人添了麻烦还那么心安理得,究竟是举世罕见的傲慢精神[18],还是乞讨本性?到底是哪一个?不要老是指望别人!”说完以后,我就站了起来。
“啊……这样的夜晚我要是能吹笛子就好了。”青扇自言自语地说着,把我送到了檐廊。
我要下到院子里时,因为太黑一时没找到木屐。
“房东先生,电灯被停了。”
我好不容易找到木屐穿上,然后偷偷地瞧了青扇一眼。清澄的星空下,远处新宿一带灯火辉煌,宛如烧起了一场大火。青扇站在檐廊前,呆呆地望着那边。我想起来了。从一开始我就觉得青扇的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现在我想起来了,不是普希金。青扇的面孔跟从前的房客——那个啤酒公司技师的老婆一模一样。她一头白发,留着短短的平头。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我一连三个月都没有去青扇那儿。青扇当然也不会来我这儿。我们只是在澡堂遇见过一次。当时已将近半夜十二点,澡堂也快关门了。青扇赤条条地坐在榻榻米上剪着脚指甲。他好像刚从澡堂里出来,从瘦削的肩膀上不断地冒着热气。他看到我,脸上并未显出惊慌的神色。
“听说夜里剪指甲死人就会出来。房东先生,这个澡堂里曾经死过人呢!最近,我光长指甲和头发。”
他咧嘴笑着,一边说一边剪着指甲。一剪完指甲,他就匆忙穿上和式棉袍,顾不得照镜子就慌慌张张地回去了。由此我更加感觉到他心里有鬼,因而对他的鄙视有增无减。
今天的新年,我趁走亲访友顺便去了青扇那儿一趟。我一推开大门,突然一只红褐色的板凳狗冲我狂吠起来,把我吓了一跳。青扇立刻出来拉住了狗。他穿着一件蛋黄色衬衫,戴着睡帽,看上去年轻多了。他说,去年年底,这只狗不知从哪儿流浪到这里,喂了它两三天,它就跟自己熟了,见了外人就叫。还说打算过几天就把它送走。他也没跟我寒暄一下就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依我的经验判断,他一定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不顾青扇的一再挽留,立刻就告辞了。可是,青扇却从后面追了上来。
“房东先生,大过年的也许我不该跟您说这个,我现在真的快要疯了。我家客厅有许多小蜘蛛,弄得我毫无办法。前几天我闲着没事,想把弯了的火筷子弄直,于是就在火盆边上敲打了几下,没想到我老婆扔下正在洗的衣服,大惊失色地跑到我的房间来,说我一定是疯了。结果把我吓了一大跳。不好意思,您有钱吗?不,还是算了吧。这几天我心情不好,过年家里也没做什么准备。您特意来看我,我们却没什么可招待您的。”
“又有新太太了?”我故意用尖酸刻薄的语气揶揄他。
“嗯。”他像孩子似的显得有些羞怯。
我基本上可以断定,青扇一定是和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住在了一起。
就在前几天的二月初,一个意想不到的女人突然在深更半夜前来造访。我走出大门一看,原来是青扇最初的那位太太。她裹着一条黑色的羊毛披巾,身上穿着一件粗飞白花纹的外套,白皙的脸颊冻得有些发青。她说想跟我谈谈,让我跟她出去一下。外面下了霜,一轮清冷明亮的圆月悬在天空中。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我是去年年末回来的。”她直盯着我说,眼神里仿佛充满了怨气。
“这个……”我无言以对。
“是我想他了。”她喃喃地说道。
我陷入了沉默。我们缓步向杉树林走去。
“木下先生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实在对不起。”她戴着黑色毛线手套的双手几乎垂到了膝盖。
“真是没办法。前一段时间我还跟他吵了一架。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他没救了,简直就像个疯子。”
我听了微微一笑,旋即想起了火筷子的事。看来那个神经过敏的老婆,恐怕说的就是这位太太吧。
“不过,他一定在思考着什么。”我还是想先表达一下不同意见。
她哧哧地笑着回答说:“是的。他说要成为华族[19],然后做一个有钱人。”
我感到有点儿冷,于是悄悄加快了脚步。地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我每走一步,脚下就会发出好似鹌鹑或猫头鹰低鸣的奇怪的声响。
“不。”我故意笑了一下,“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他现在开始做什么工作了吗?”
“他这个人已经懒到家了。”她回答得十分干脆。
“为什么会这样呢?抱歉,他多大了?他自己说是四十二岁。”
“我也说不好。”这次她没有笑,“也许还不到三十岁。他其实很年轻,但总是变来变去,连我也搞不清楚。”
“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好像也不努力学习。他看书吗?”
“不,只看报纸。他只看三种报纸,而且看得很仔细。政治版要反复看好多遍。”
我们来到了一片空地。地上的冰霜晶莹剔透,在明亮的月光下,石子、细竹的叶子、木桩,甚至连放扫帚的地方都泛着白光。
“他好像没什么朋友。”
“是的。听他说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没脸再跟人家做朋友了。”
“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我以为跟金钱有关。
“都是一些无聊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他说那也算是不好的事情。他那个人好坏不分。”
“对了,说得对。他把好事和坏事颠倒过来了。”
“不。”她将下腭深深地埋进披巾里,微微摇了摇头。“要是完全颠倒那倒没什么,问题是乱成一团了,所以人家才害怕。就他那个样子,人家不离开才怪呢!他还以为自己做的事都是在讨好人家。听说我走以后又来过两个人?”
“嗯。”对于她说的话,我没太注意听。
“每个季节都在换。他在学人家吧?”
“什么意思?”我一时没弄明白。
“他在学人家嘛!他这个人没有主见,总是受女人的影响。跟文学少女学着搞文学,跟市井女人就学着赶时髦。我早就看透他了。”
“不会吧。那不就像契诃夫那样吗?”
我虽然嘴上说笑着,可是心里却很难过。假如现在青扇在场的话,我会紧紧地抱住他瘦削的肩膀的。
“照这样说,现在木下之所以懒到家了,那都是在学您呀!”说完之后,我感到有些心荡神摇,几乎把持不住自己。
“对,我就是喜欢那样的男人。谁让您早不知道他是那样的男人呢?不过,现在已经晚了。这是对您不相信我的惩罚。”她轻笑着一口气说道。
我将脚下的一个土块一脚踢飞。我抬起头,猛然发现一个男人悄无声息地站在草丛里。他身穿和式棉袍,头发长到以前那么长。我们同时认出了那个身影,于是偷偷地松开了两人拉在一起的手,悄然分开了。
“我是来接你的。”
青扇低声说道。周围一片寂静,尤使我感到内心阵阵刺痛。青扇好像连月光都感到刺眼,皱着眉头胆怯地望着我们。
我向他道了晚安。
“晚安,房东先生。”他恭恭敬敬地回应道。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的跟前问:“现在做什么呢?”
“请您不要再操心我的事了。除此以外也不是没有其他事可说。”他不同于往常,回答异常生硬。随后,他又突然恢复了自己特有的讨好语气,“我最近开始看手相了。您看,我的手心出现了太阳线。您快看,这说明我时来运转了。”
说着,他举起左手对着月光,出神地望着自己手心那条被称作太阳线的掌纹。
怎么可能时来运转呢?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看青扇。发疯也好,自杀也好,随他的便吧。在这一年里,我被青扇搞得心神不宁坐卧不安。虽然我依靠少许遗产生活上衣食无忧,但也并非十分宽裕。因为青扇我的手头变得相当紧,而且到现在却弄了个无聊难堪的结果。我的生活难道只是为普通的凡夫俗子的人生增添某种意义、企盼他实现某种梦想吗?没有龙骏吗?没有麒麟儿吗?我已经厌倦这种期待。他依然是从前的他,只不过根据每天的风向变换一下颜色而已。
喂,你看,青扇出来散步了。就在那块放纸风筝的空地上。他穿着横格的和式棉袍,悠然地踱着步子。为什么你笑个不停?我明白了,你是说我跟他很像?……好吧,那我问你,眼前的那个时而看天、时而耸肩、时而耷拉脑袋、时而摘几片树叶、徘徊漫步的男人跟这里的我难道就没有任何不同之处吗?
[1] 合为日本的体积单位。10合为1升,而日本的1升约为1.8039公升,因此半合约为90毫升。
[2] 日本人写贺年片除了夫妻还要加上子女的名字。
[3] 铭仙绸平织丝织物的一种,通常经线多用绢丝,纬线多用双宫丝。
[4] 希望牌香烟在当时比较贵。
[5] 长火盆是一种长方形火盆,下部或旁边装有抽屉。
[6] 龙勃罗梭(1836—1909),意大利犯罪学家、精神病学家,刑事人类学派的创始人。主要著作有《天才与堕落》、《天才》、《女性犯人》、《政治犯和革命》等。
[7] 这里的“猪首”指的是脖子短粗。
[8] 您、你混用,说明青扇说的是醉话。
[9] 死面为日语汉字词,意为用石膏等采模制成的死者面像。
[10] 此句在这里的意思是坦诚相待。
[11] 大正即1912—1926年。
[12] 他不再是他。
[13] 按照日本茶道规矩点茶。
[14] 三味线是日本的一种弦乐器。
[15] 一元描写法是日本作家、评论家岩野泡鸣(1873—1920)主张的描写方法,即在作品中设定代表作者观点的人物,通过该人物的眼睛观察一扔,描写一切,才能描写出真正的人生。
[16] 日本发髻是日本女性传统发型的总称,如岛田髻、圆髻等。
[17] 这里所说的房总即房总半岛。位于日本本州关东地区的东南部。
[18] 这里用精神有讽刺之意。
[19] 华族是1869—1947年存在的日本贵族阶层。华族成为仅次于皇族的贵族阶层,享有许多政治、经济特权。
传奇
仙术太郎
从前,在津轻之国的神梛木村有一位名叫锹形惣助的村长。他四十九岁才得一子,取名太郎。太郎一出生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惣助对这个大哈欠一直耿耿于怀,觉得在前来祝贺的亲戚们面前有失颜面。惣助的担心逐渐变成了现实。太郎不去吸吮妈妈的乳头,而是懒懒地躺在妈妈的怀里,一直等着妈妈将乳头塞入自己的口中。给他玩具纸老虎他也不玩,只是无聊地望着摇动的虎头。早晨醒来以后他也不急着起床,而是闭着眼睛再躺两个小时。这孩子不愿意随便活动身体。他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小事。由于这件事情,锹形太郎的名字便在村民中流传开了。因为这件事并没有登上报纸,所以仅仅算作一件小事。那次太郎走了很远。
事情发生在那年的初春。太郎从妈妈的怀里无声地爬出来,滚落到土间[1],并一直滚到屋外。到了外面以后,太郎居然站了起来。惣助和太郎妈妈竟毫无察觉,依然熟睡着。
一轮满月高悬在太郎的头顶,月亮的轮廓有些模糊。太郎贴身穿着一件青鳉鱼图案的和式内衣,外面套着一件慈姑图案的棉背心。他光着脚,沿着村里撒满马粪的沙石路向东走去。他睡眼惺忪地喘着粗气向前走着。
翌日清晨,村里骚动起来,因为三岁的太郎在距离村子足有一里远的汤流山上的苹果园里毫发无损地睡了一夜。汤流山形状像一个半融的冰块,其三座山峰绵延起伏,两端如水流缓缓流下形成了一道缓坡。汤流山高达百米,太郎究竟是如何走到那里去的,无人知晓。总之太郎肯定是自己爬上去的。可是,大家都纳闷他是如何爬上去的。
一个挖蕨菜的姑娘发现了太郎,并把他放进提篮里。太郎就在提篮的摇晃中回到了村里。村里人争先恐后地向提篮内观瞧,大家都紧锁着油黑发亮的眉头,纷纷点头说,是天狗[2],是天狗。惣助见儿子平安无事,只是说了句“这实在是……”慌乱得不知说什么好。太郎妈妈却十分镇静,她抱起太郎,随手又把一匹手巾布放进提篮里作为谢礼,然后把一个大盆拿到土间,在里面倒上温水,默默地给太郎洗起身子来。太郎的身子一点儿也没脏,依然是那么白白胖胖的。惣助围着大盆不停地转来转去,终于不小心踢翻了大盆。盆里的水流了一地,惣助也被太郎妈妈狠狠地骂了一顿。尽管如此,惣助仍不愿走开,他从太郎妈妈的肩膀上瞧着太郎,不停地说着,太郎,看到什么了?太郎,看到什么了?太郎打了好几个哈欠,然后含混不清地叫着:村米的古走嘟妈呀。
那天晚上,惣助躺下以后终于弄清了那含混不清的意思:村民的锅灶都冒烟。这是一个重大发现!惣助想拍一下大腿,可是又厚又重的被子碍事,他一下子拍在了肚脐上,疼得直咧嘴。惣助想,村长的儿子不愧跟村长是一家,三岁时就开始关心村民的锅灶了。我们家后继有人了。这孩子一定是在汤流山顶看到了神梛木村早晨的景色。那时,家家的锅灶都冒起了袅袅炊烟。这是绝好的超世本愿呀!这孩子是上天赐予的,我一定要小心呵护。惣助悄悄起身,伸手给睡在旁边的太郎轻轻地盖好被子,然后再伸长胳膊顺手给睡在孩子身边的太郎妈妈掖了掖被子。太郎妈妈的睡相很难看。惣助特意扭过脸去不看太郎妈妈的睡相,可是嘴里却喃喃地说道,这是太郎的生母,我得好好保护她。
太郎的预言应验了。当年春天,村里所有的苹果园都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花香甚至飘到了十里以外的城关镇。到了秋天,收获更是喜人。树上结的苹果大如皮球,红如珊瑚,每棵树都果实累累,挂满枝头。试着咬上一口,水分充足的苹果发出一声脆响,沁凉的果汁会一下子溅到鼻子和脸上。第二年的元旦,又发生了更可喜的事情。千只仙鹤从东边飞来,村里的人们奔走相告,连连称奇。千只仙鹤在蓝天中悠然盘旋了一阵,然后又向西飞去。那年的秋天,稻穗粒粒饱满,苹果也如前一年硕果累累,压弯了枝头。村里开始富裕起来。惣助笃信太郎的预言能力,不过他克制着没有到处去向村民们宣告,因为他不愿意被人嘲笑,说自己护犊子。或许他还存有私心,希冀有机会赚上一笔。
年幼的神童两三年以后走上了邪道。不知从何时起,村里人给太郎起了个绰号,叫他懒蛋。人家那么说,惣助也觉得没有办法。太郎到了六七岁也不愿跟别的孩子一起到田野或河滩去玩。夏天的时候,他就在窗边托腮眺望外面的景色;冬天的时候,他就坐在火炉边望着燃烧的火焰。他喜欢猜谜语。有一年冬天,太郎懒洋洋地躺在炉边,仰头眯缝着眼睛望着惣助,慢条斯理地出了个谜语。什么进到水里也不会被弄湿?惣助连着晃了三次脑袋也没猜出来,于是便回答说不知道。太郎懒洋洋地闭上眼睛说,是影子。惣助渐渐开始恼恨太郎了。这算什么呀!他肯定是变傻了。正像村里人说的那样,他就是个懒蛋。
太郎十岁那年的秋天,村里遭到了特大洪水的袭击。流过村北的五米多宽的神梛木川在连日大雨后发威了。上游下来的滚滚浊流卷着大小旋涡汇同六条支流一泻而下,洪水冲走了数百根木材,将岸边的栎树、冷杉和白杨等大树连根拔起冲向山脚下的深潭。水越聚越多,最终一举冲毁了村里的大桥,轻易地漫过堤坝,村里转瞬之间成了一片汪洋。洪水冲刷着房屋的基石,猪在水中挣扎,刚刚收割的水稻有一万多个稻垛漂浮在水上随波逐流。雨一直下到第五天才停,第十天洪水减退,到了第二十天,神梛木川又变成了五米多宽,缓缓地流过村北。
村里人每晚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各家商量对策,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相同的。我们不想饿死。这个结论是每次商讨的出发点。村里的人们次日晚上还得继续商量,最后依然得出不想饿死的结论,然后散会。下一个晚上再商量,结论还是一样。商量来商量去一直没有结果。最后,村里大乱,有人揭竿而起。有一天,太郎对双手抱头唉声叹气的父亲惣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认为这很容易解决,去城里当面请求城主大人发放救济就可以了,我来办这件事。惣助立刻大声欢呼起来。可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做太轻率,又愁眉不展地用双手抱住了头。你还是个孩子,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大人们就不会这么想。越级陈情弄不好会掉脑袋的,太冒险了。算了,算了。当天夜里,太郎手揣在怀里,溜出家门,急急忙忙地向城里走去。没有人发现他离开了村子。
陈情获得了成功,因为太郎运气好。他不但没有掉脑袋,反而得到了嘉奖。也许当时城主大人已经把法律忘在脑后了吧。由此全村逃过了一劫,第二年日子又好了起来。
其后两三年,村里人一直夸太郎好,可是后来就忘了,还管太郎叫村长家的傻公子。太郎每日都去库房,随手拿起一本惣助的藏书就读。有时他会看到不雅的画本,但也会毫不在意地读下去。
后来,太郎发现了有关仙术的书,他读得十分入迷,尤其对《纵横十文字》这本书爱不释手。他在库房中修行了一年,终于学会了变成老鼠、老鹰和蛇的法术。他变成老鼠在库房里跑来跑去,时而还停下吱吱叫几声;他变成老鹰冲出库房的窗户展翅高飞,在辽阔的天空中尽情地翱翔;他变成蛇钻到库房的地板下小心地避开蜘蛛网,用腹部的鳞片在日荫下凉凉的小草中穿行。不久以后,他又学会了变成螳螂的法术,可是除了变了个样子外,没有别的有趣之处。
惣助对儿子不再抱什么希望,但他不愿认输,于是便告诉太郎妈妈说,其实儿子是过于优秀了。太郎十六岁就开始恋爱了。对方是隔壁洋油店老板的女儿,吹的一手好笛子。太郎喜欢在库房中变成老鼠或蛇静静地听她吹笛子。真可怜,太郎居然想让那个姑娘喜欢上自己,想成为津轻最棒的男人。太郎想利用自己的仙术,把自己变成一个堂堂男子汉。就在第十天,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太郎战战兢兢地偷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结果把他吓了一跳。他面色惨白,面颊宽大,皮肤细腻,眼睛细长,留着山羊胡子。这是天平时代[3]佛像的面孔。另外,两腿间的那个逸物颇具古风地软软下垂着。太郎害怕了。仙术的书太旧,是天平时代的。这个样子毫无用处,重新来过吧。然而,法术却无法使他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当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随意使用法术时,无论好坏都会依附于自己的身体中,无法改变。太郎努力了三四天,依然是白费力气。到了第五天,他只好放弃了。这张古人的面孔恐怕不会有哪个女人会喜欢,不过,世界上也许会有好奇的女人。失去了现实法力的太郎带着一张大方脸和一绺山羊胡子出了库房。
太郎向惊得张开大嘴的父母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他们才合上嘴接受了现实。太郎现在这副可怜相已无法在村子里待下去了。我走了。当天夜里,太郎留下这张纸,飘然出了家门。天上一轮满月。满月的轮廓不太清晰。这不是天气的缘故,是太郎的眼睛模糊了。太郎一边走一边思索着美男子的奇异变迁。从前的美男子到了今天怎么就变成傻男了呢?这是不可能的呀!我这个样子有何不好?这个谜太难猜,太郎穿过邻村的树林,走到城里,直到越过津轻国的国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顺便说一下,据说太郎的仙术的奥秘是要把手插进怀里,背倚着柱子或墙呆呆地站着,同时低声念咒语,反复念无趣、无趣、无趣、无趣、无趣,念几十遍、几百遍,直到进入无我之境。
打架大王次郎兵卫
从前,在东海道三岛的驿站街,住着一个名叫鹿间屋逸平的男人。从曾祖父那一代起,他们家开始以造酒为业。据说酒能反映出造酒者的人格,鹿间屋造的酒总是那么醇厚清澈,而且喝起来辣味十足。酒的名字叫“水车”。逸平有十四个孩子,六个儿子,八个女儿。长子不谙世事,因此只知道遵照逸平的吩咐老老实实地卖酒。他对自己的想法缺乏自信,虽然有时会向父亲说出自己的看法,但言语中完全失去了自信。我本以为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可是仔细一想又漏洞百出,肯定是我想错了,不知父亲您是如何考虑的,看来我的想法是错误的。最后他还是不敢说出自己的意思,只好收回去了。逸平的回答则很简单,你错了。
然而次子次郎兵卫却有所不同,在他的性格中显示出不同于政治家的是非分明的态度。因此在三岛的驿站街上,大家都叫他“无赖”,认为他不道德。次郎兵卫讨厌商人的本性,认为在世上不能事事算计。他相信只有无价的东西才是最高贵的。他几乎天天喝酒,但决不喝自家的酒,因为他从小到大看到自己家一直在依靠酒谋取不正当的利益。假如不留神喝了自家的酒,他会立刻将手指伸进喉咙把酒吐出来。次郎兵卫每天都一个人上街喝酒闲逛,父亲逸平却不以为意,因为其头脑很清楚。逸平认为,在众多的子女中,出一个敢想敢说的孩子反而会给家里带来生气。另外,逸平现在是三岛消防队的头儿,他想将来把这个荣耀的职位传给次郎兵卫。次郎兵卫越来越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这样的人才具备将来掌管消防队的资格。逸平正是非常有远见地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对次郎兵卫的为所欲为听之任之。
次郎兵卫二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决心成为一名打架高手。这是有原因的。
三岛大社[4]在每年的八月十五日都要举行祭典,除了驿站街的人们以外,从沼津的渔村以及伊豆的山里会有数万人腰插团扇浩浩荡荡地聚向大社。三岛大社举行祭典的那天,肯定会下雨,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三岛的人们喜欢热闹,他们在雨中挥舞着团扇,淋着雨,忍受着寒冷,观赏着走过的舞蹈花车和祭礼彩车以及放上天空的焰火。
次郎兵卫二十二岁那年举行祭典的那一天是个晴天,这种情况极为罕见。一只老鹰啾啾地叫着在蓝天中盘旋,参拜的人们拜了大社神灵后又拜蓝天上的老鹰。过午时分,东北方向突然黑云滚滚,眨眼之间三岛的上空就暗下来了。裹挟着水气的风吹过地面,紧接着大颗的雨滴从天而降,不久就演变成了一场瓢泼大雨。此时,次郎兵卫正坐在大社牌坊前的酒馆里,他一边喝酒,一边望着外面的雨势和小跑过去的形形色色的女人。忽然,次郎兵卫欠起了身子。他看到了一个熟人。那是住在他家对面的书法先生的女儿。她穿着一件红花图案的和服,看上去显得很重。她在雨中跑几步,然后又走几步,就这样跑跑走走,看样子很吃力。次郎兵卫掀开酒馆的门帘走到外面叫住她说,拿把伞吧。和服如果被淋湿可就糟了。姑娘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纤细的脖颈,一见是次郎兵卫,嫩白的面庞一下子就红了。请等一下。次郎兵卫说着返回酒馆,大声呵斥老板快拿一把番伞[5]来。原来是书法先生的女儿。你老子、你老娘、还有你,一定都认定我是一个懒惰的酒鬼,是一个坏人。可是怎么样?我觉得别人可怜时,也会不嫌麻烦地帮你借伞。活该!次郎兵卫这样想着再次掀开门帘来到外面,可是姑娘已经不见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眼前只有你推我搡匆匆而过的人流。噢、噢、噢、噢,酒馆里传出了嘲弄他的声音,那是六七个小混混在起哄。右手打着番伞的次郎兵卫心想,啊,我该学会打架。人在受到侮辱的时候根本无理可讲。我要是能见人斩人、见马斩马就好了。从那天起,次郎兵卫悄悄地练了三年打架的本领。
打架需要胆量。次郎兵卫的胆量是用酒练出来的。次郎兵卫的酒量不断增加,眼睛逐渐变得如死鱼眼睛一般冰冷,额头上生出三条油黑的皱纹,看上去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抽烟时,他胳膊从身后绕过,将烟袋送到嘴边,半天才抽上一口,俨然是一个胆大包天的男人。
下面就该练习说话了。次郎兵卫想用深不可测的低音说话。一般来说,打架之前要说一番恫吓对方的狠话,次郎兵卫为说的内容煞费了一番苦心。如果说一些场面上的话没有实际效果,所以次郎兵卫自己另编了一套。你搞错了吧?不是开玩笑吧?你的鼻子要是肿得发紫的话会很难看的,要过一百天才能好。我看你搞错了。为了流利地说出这一番话,次郎兵卫每天晚上躺下以后都要小声背诵三十遍,而且还要练习在说的时候咧嘴,目光不必太凶,一直保持微笑。
现在准备好了,接着就开始练习打架了。次郎兵卫不喜欢用武器。他认为靠武器获胜不算男人,只有赤手空拳战胜对方,自己心里才会痛快。次郎兵卫首先研究拳头的形状,如果拇指在拳头外面恐怕容易受伤。通过反复研究,次郎兵卫决定把拇指隐藏在并拢的四根手指内,握紧拳头后显得十分坚硬。他试着用拳头打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拳头一点儿也不疼,膝盖却疼得他几乎跳起来。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从此,次郎兵卫开始计划将拳头练硬。早上一睁开眼睛,他就朝枕边的烟灰缸打上一拳。上街时,他边走边打土墙和板墙;在酒馆里他打桌子;回家则打炉沿。这种练习足足进行了一年。结果,烟灰缸碎了,土墙和板墙被打出了无数的大坑和小坑,酒馆的桌子裂了,家里的炉沿变得凹凸不平。这时,次郎兵卫对自己的拳头有了自信。在练习过程中,次郎兵卫发现出拳的方法也有诀窍。他发现从腋下像活塞一样出直拳要比从侧面打增加三倍的效果。要是在出拳途中再向内侧半转一下效果就会增加到四倍。因为手臂会像螺旋一样打入对方的肉体。
接下来的一年是在自家屋后国分寺遗址的松林中练习的。次郎兵卫找了一个五尺四五寸高酷似人形的枯树桩练习打拳。他先试着打遍了自己全身的各个部位,最后发现打在眉间和胸口最疼。另外,他还想到了人们常说的男人的命根子,可是又觉得这种手段太下流,不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所为。他还知道人的小腿骨也很脆弱,不过比较适合用脚踢,而他觉得打架用脚不光明磊落,心里会有愧疚,所以就决定专门攻击眉间和胸口。于是他在枯树桩相当于眉间和胸口高度分别用小刀刻上一个三角形,然后每日练习不辍。你搞错了吧?不是开玩笑吧?你的鼻子要是肿得发紫的话会很难看的,要过一百天才能好。我看你搞错了。话音未落右拳打向眉间,左拳打向胸口。
练习了一年之后,枯树上的三角形被打成了一个圆圆的深坑。次郎兵卫想,现在虽然是百发百中,但还是不能放心。对方不会像这根木桩站着不动,而是会移动躲避的。在三岛街上的各个拐角处几乎都有水车,次郎兵卫就打起了这些水车的主意。富士山麓融化的雪水形成数十条水量充沛的小河,流过三岛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长满青苔的水车就竖立在各个水流要冲缓缓转动着。次郎兵卫夜里喝酒回来必定要讨伐一架水车。他依然攻击旋转着的水车上的十六块叶子板。起初看不准常常打不中,不过后来三岛街上因叶子板破损而停转的水车渐渐多了起来。
次郎兵卫常常去小河里洗澡,有时还会钻到水底一动不动。他是考虑到打架时万一脚下一滑掉进河里的情况。小河流遍大街小巷,所以这种情况也有可能发生。他勒紧白布腹带,以防饮酒过多,因为如果喝醉了就会脚下不稳,从而导致失败。三年过去了。大社的祭典举行了三次,三次都错过了。修行结束了。次郎兵卫的形象变得威严而稳重。他的头从左边转到右边甚至需要一分钟。
血脉相连的亲人对次郎兵卫的变化是敏感的。父亲逸平看出次郎兵卫修行了,虽然不知道修行的内容,但感到他已经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逸平实施了先前的计划,将消防队长这个荣耀的职位传给了次郎兵卫。次郎兵卫凭借着自己不知由何而来的威严和稳重赢得了众多消防队员的信赖,大家高喊着头儿、头儿,一致拥戴他。次郎兵卫根本没有打架的机会。年轻的头儿沮丧地想,也许自己这一生连一次架都没打就死去了。经过千锤百炼的两只胳膊每到晚上就开始发痒,次郎兵卫心情失落地搔着痒。由于一身的力量无处发泄,憋到最后他终于恶作剧地在后背刺上了一朵五寸的红玫瑰,并在周围刺上了五条类似于青花鱼的身体细长的鱼,鱼从四面八方围住玫瑰花,用尖嘴咬噬花瓣。从后背到前胸还布满了蓝色的细浪。由于这一身刺青,次郎兵卫成了东海道无人不晓的名人,不但消防队员们,就连街上的那些小混混都对他顶礼膜拜,打架的愿望已不可能实现了。次郎兵卫实在无法忍受。
然而,机会竟然不期而至。当时,三岛的驿站街上有一个跟鹿间屋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一个名叫阵州屋丈六的有钱人。这家的酒有些发甜,色泽也很深。丈六本人也很像这酒,他已有四个小妾,但仍不满足,正在四处物色第五个。恶鹰的白翎箭[6]越过次郎兵卫的屋顶,扎进了对面书法先生破旧屋顶的茅草中。书法先生一直不肯答应,他甚至两次剖腹自杀,幸亏被家人发现才未死成。次郎兵卫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在等待时机。
到了第三个月,机会终于来了。十二月初,三岛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日暮时分天空飘下了零零星星的雪花,不久变成了鹅毛大雪。当雪积了三寸多厚的时候,街上的六个火警钟突然同时响起,失火了!次郎兵卫从容不迫地走出了家门。阵州屋隔壁的榻榻米店燃起了熊熊大火。数千条火舌在榻榻米店的屋顶上舞动,火星如松树的花粉四处飞散飘向空中。时而黑烟如秃头海怪缓缓升起,并逐渐笼罩住整个屋顶。不断飘下的雪花被火焰映红,重重落下,令人可惜。消防队员们跟阵州屋吵了起来。阵州屋坚持不让把水抬进自己家里,要求赶快打掉榻榻米店的房梁后再把火灭掉。消防队员们反驳说,这违反灭火的方法。这时,次郎兵卫出现了。阵州屋先生。次郎兵卫尽量压低声音,面带微笑地开口说道。你搞错了吧?不是开玩笑吧?阵州屋突然插话道,这不是鹿间屋的小少爷吗?嘿嘿,是玩笑,我喝醉了。快,快,尽管把水抬进来。这一架又没打成,但是次郎兵卫的威望却大大提升了。在火光的映照下准备狠狠教训阵州屋的次郎兵卫通红的脸颊上,沾着十多片雪花久久不化,那形象如天神一般令人恐怖。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消防队员们都对此津津乐道。
次年二月的一个吉日,次郎兵卫在驿站街尽头的新居落成了。房子除了有三个分别为六叠、四叠半和三叠的房间外,还有一个建在小二层上的八叠房间,从那里可以眺望富士山。三月的一个更加吉利的日子,次郎兵卫将书法先生的女儿迎娶到了新居。那天晚上,消防队员们挤满了次郎兵卫的新居,大家一边喝喜酒,一边轮流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戏,直到翌日清晨,最后一个人表演了两个碟子的戏法后,大家醉眼蒙眬地报以稀稀拉拉的掌声,婚宴方才结束。
次郎兵卫懵懂地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于是就一天一天地混下去。父亲逸平也长舒了一口气,用吹灰筒敲掉了炉袋里的烟灰。然而,连头脑清楚的逸平也想象不到的悲剧发生了。结婚第二个月的一个晚上,次郎兵卫一边喝着新娘斟上的酒,一边自豪地说,我打架很厉害,打架的时候就这样用右手打对方的眉间,用左手打对方的胸口。说着就开玩笑地打了一下,没料到新娘竟倒在地上死了。选择的地方果然准确。次郎兵卫被判以重罪,投入了监牢。这是对其精湛技艺的惩罚。次郎兵卫入狱后,由于其不威自怒的气质,狱卒不敢欺侮他,同牢的犯人们都将他奉为牢内大王,推崇备至。次郎兵卫坐在比其他犯人高出一截的台子上,用悲伤的语调吟唱着自己创作的既非都都逸[7]亦非禅语的小曲。
对岩石相告面颊渐红我是最强岩石未答
说谎的三郎
从前,在江户的深川住着一个名叫原宫黄村的鳏夫,他是研究中国宗教的学者。他有一子,名叫三郎。他只有一个儿子,却起名叫三郎,邻居们都说他不愧有学者的怪癖。至于为什么是学者的怪癖,谁也说不清楚。可能因为他是学者吧。邻居们对黄村的评价不太好,都说他是一个极端的吝啬鬼。据说他吃完饭以后要吐出一半,然后用来做成糨糊。
三郎出色的说谎功夫就是从黄村的吝啬中催生出来的。八岁以前,三郎没得到过一个子儿的零花钱,只是被强迫背诵中国的名人名言。三郎抽着鼻涕背诵着中国的名人名言,一边走一边将每个房间的柱子和墙壁上的钉子一个一个地拔下来,凑够十个就拿到附近收破烂的地方卖个一两分钱,然后去买花林糖[8]。后来,收破烂的人说他父亲的藏书卖的钱要比这多十倍,于是他就每次偷出一两本,到第六本的时候被他父亲发现了。父亲挥泪痛打了一顿染上偷窃恶习的儿子。他朝着三郎的脑袋连打了三拳,然后说道,下面的惩训是让你和我尝尝挨饿的滋味,所以就不再打你了。坐下!三郎哭哭啼啼地表示了悔过。对于三郎来说,这是说谎的开始。
那年夏天,三郎把邻居家的爱犬杀死了。那是一只哈巴狗。那天夜里,一只哈巴狗疯狂地叫着,长长的远吠、急促的悲鸣、痛苦不堪的狺狺声,各种叫声混杂在一起闹得很厉害。狗叫了一个多小时以后,父亲黄村叫醒了睡在旁边的三郎。你去看看!方才,三郎已经抬起头眨着眼睛仔细听过了。他爬起来打开防雨窗一看,只见邻家竹篱笆下拴着的一只哈巴狗身体贴着地面,拼命地想要挣脱绳索。别叫了!三郎呵斥道。哈巴狗一见三郎,更来了精神。它趴在地上啃咬着竹篱笆,突然疯狂起来,一阵狂吠,叫得更高了。三郎对这只狗仗人势的哈巴狗恨得咬牙切齿。他极力压低声音喝道,别叫!别叫!然后飞身跳到院子里,拾起一颗小石子扔过去,啪的一声,石子打中了哈巴狗的头部。哈巴狗惨叫一声,雪白的小身子像陀螺似的转了两圈,然后吧嗒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它死了。三郎关上防雨窗,钻进被窝后,父亲半睡半醒地问道,怎么了?三郎用被子蒙住头答道,不叫了,好像是病了,也许明天就死了。
那年的秋天,三郎杀了一个人。他把一个玩伴从言问桥[9]上推了下去。没有直接的理由,是突然发作。发作起来就好像想要对着自己的耳朵放上一枪。被推下去的是豆腐店老板的小儿子。他掉下去时,细长的双腿在空中像鸭子似的挣扎了两三下,然后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水面上的波纹顺流下去不到两米远,忽然从波纹中伸出一只手。那是一只握紧的拳头。那只手旋即又沉了下去。波纹逐渐破碎远去。三郎看到这些,立刻大声哭叫起来。人们围拢过来,看到三郎哭哭啼啼地指着的地方,马上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一个男人轻轻地拍着三郎的肩膀说,知道了,是你的小伙伴掉下去了吧,别哭,我们马上去救他,你做得很好。后来,人群中走出来三个水性极好的男人,竞相跳入水中,一边展示自己的泳姿,一边搜寻豆腐店老板的小儿子。由于三个人过于在意自己游泳的姿态,从而减慢了搜寻孩子的速度,结果最后找到的只是一具尸体。
三郎什么感觉也没有,他还随父亲一起参加了豆腐店的葬礼,及至长到十一二岁,这个无人知晓的犯罪行为才令他开始感到备受煎熬。这次犯罪使三郎说谎的本领日渐纯熟。对别人说谎,对自己也说谎,目的只是为了将自己的罪行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同时也努力从自己的心中抹去。长此以往,他渐渐变得张口就是谎话。
二十岁的三郎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老实、内向的青年。每当盂兰盆节来临时,他就叹息着向人讲起自己对亡母的思念,从而博得了邻居们的同情。其实三郎没见过母亲。他一出生母亲就撒手人寰了。他甚至从未想过母亲。他说谎的技艺越来越高超。他常常为到黄村这儿来学习的学生们代笔写信,因为他最擅长向家长要钱。信是这样写的。开头必写谨启,然后是周围的景色云云,接下来是诚心的问候,如父亲大人无恙甚幸之类的,紧接着就进入正题。如果一开始写一大堆嘘寒问暖的话,然后突然就说请给我寄钱,这是最笨的写法。开始的一番嘘寒问暖会被最后一句生硬的要求彻底抵消,让人一看就知道居心不良。因此,要拿出勇气,尽早说出自己的需要。最好是要简明扼要。比如,现在我们私塾开始讲授《诗经》,课本如果在外面书店购买需要二十二圆,不过黄村先生考虑到学生们的经济情况,决定直接从中国订购,实际费用是十五圆八十钱。考虑到错过这个机会就会损失一些钱,所以我想从速提出申请,希望尽快寄来十五圆八十钱为盼。写完这些之后再汇报一下自己的近况,说一些无关痛痒的日常生活情况。比如,昨天我凭窗远眺,看见一群乌鸦在跟一只老鹰激战,场面十分壮观。还可以说前天去墨堤[10]散步发现了一株奇异的野花,花瓣像牵牛花,远看小如豌豆,近看颜色偏红,因为十分罕见,所以我连根拔起,拿回来移栽到花盆里。就这样,仿佛忘记了请求寄钱的事情,一封信写得非常自然。尊父收到这封信会感受到儿子平静的心境,并为自己心胸狭窄而感到羞愧,从而高高兴兴地把钱寄来。三郎写的信实际上就是收到了这样的效果。学生们争相请三郎代笔写信,或者请他口述。钱一寄来,学生们就请三郎出去玩儿,直至花得一文不剩。黄村的私塾渐渐兴旺起来。听到传闻的江户的学生们为了私下向年轻的先生求教写信的方法,都来黄村这里学习。
三郎又开始琢磨起来,像这样每天为几十个人代笔写信或口述内容实在不堪其烦,莫不如印出来吧。他考虑将如何向家长索要汇款编成一本书出版。可是,临要出版时他又想到了一个障碍。如果这本书被家长买去读过的话,那又会怎样呢?其罪孽深重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他不得不中止了出版这本书的计划,当然,学生们的极力反对也是原因之一。尽管如此,三郎出书的决心并没有改变。他决定出版当时在江户流行的诙谐小说。这样的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呵呵,尊敬的看官。小说基本都是插诨打科胡编乱造的内容,这与三郎的性格十分吻合。他二十二岁时,以醉鬼胡编先生的笔名出版了两三本诙谐小说,没想到卖得还不错。有一天,三郎在父亲的藏书中发现了一本自己写的诙谐小说的杰作《人间万事谎言是真》,于是随口问黄村,乱编先生的书好吗?黄村沉下脸说,不好。三郎笑着告诉父亲说,那是我匿名写的。黄村为了掩饰慌乱的神情大声咳嗽了两三下,然后像怕人听见似的低声问道,赚了多少钱?
杰作《人间万事谎言是真》讲述的,是一个名叫厌烦先生的性情乖戾的年轻人游戏人生的故事。例如,厌烦先生去花街柳巷游玩时,或者谎称自己是演员,或者装成一个大富豪,再不就摆出微服出游的贵人气派。他的伪装十分巧妙,那些阅人无数的艺妓和帮闲都毫不怀疑他的身份,最后就连他自己都确信这一切不是做梦,而是现实。他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富翁,一朝醒来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优。就这样,他快快乐乐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直到死去的那一瞬间,才又变回了一文不名的厌烦先生。这就是所谓三郎的私小说[11]。迎来二十二岁的时候,三郎的谎话已经通神,只要他谎称是这样,那么一切都变得像黄金般真实。在黄村面前他是一个寡言少语的孝子,在私塾里的学生们面前他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在花柳巷他就是团十郎[12]、某某贵人、黑道老大,他所做的一切都非常自然,看不出任何虚假成分。
就在那第二年,三郎的父亲死了。黄村在遗书中这样写道:我是一个爱说谎的人,是一个伪善者。中国的宗教使我知道了自己罪孽深重,支撑我活下来的,也许就是对没有母亲的儿子的爱吧。我虽然失败了,但是却想让自己的儿子取得成功。可惜的是,我的儿子也面临着失败。我把自己在六十年间一点一滴存下的五百文钱留给儿子。三郎读罢遗书,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冷冷的微笑。他将遗书撕成两半,然后又撕成四半、八半。为了防备挨饿不继续打儿子的黄村、与儿子的名声相比更关心版税的黄村、被邻居们怀疑在房子底下埋了一缸黄金的黄村,他留下五百文钱的遗产安然离去了。这是说谎的末路。三郎觉得这个谎言如同最后一屁。他仿佛闻到了一股难忍的恶臭。
父亲葬礼的法事,三郎是在附近一个日莲宗的寺院做的。和尚胡乱地敲着大鼓,乍一听上去节奏有些野蛮,可是仔细听一会儿就能听出其节奏中透出的愤怒和焦虑,以及为了淡化这种情绪而拼命制造出的滑稽可笑的效果。三郎穿着带有家徽的和服躬身坐在十多个手持念珠的私塾学生中间,眼睛看着前方一米左右的榻榻米边缘心中暗想,谎言是从犯罪中散发出来的闷屁,自己说谎就是从小时候杀人以后开始的。父亲说谎也是源于让别人相信连自己都没有完全相信的宗教的重大罪行。说谎是为了多少减轻一些痛苦现实的压力,可是说谎也跟喝酒一样越说越多,渐渐越说越玄,经过千锤百炼最终发出真实的光辉。这恐怕不仅限于我一个人,人间万事谎言是真。三郎忽然觉得这句话放在自己身上十分贴切,不由得苦笑起来。啊,真是滑稽到了顶点。埋葬了黄村以后,三郎觉得从今日起要过没有谎言的生活。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犯罪行为,没什么可怕的。不要有自卑感。
没有谎言的生活,说这句话时就已经在说谎了。对美的东西说美,对恶的东西说恶,这也都是谎言。首先,对美的东西说美的时候,内心未必就是那么想的。这也龌龊,那也龌龊,三郎痛苦得夜夜难眠。三郎终于发现了一种方式,那就是做一个无意志无感动的白痴,像风一样生活。三郎在日常生活中完全依照黄历行事,做事先看看黄历上的吉凶。他的乐趣是每晚做梦,梦中有青青草原,也有令他心动的姑娘。
有一天早晨,三郎正在吃早饭,忽然他歪头想了想,然后把筷子啪的一声放在桌子上。他站起身在屋子转了三圈,然后把手揣进怀里出去了。他对无意志无感动的方式产生了怀疑,恐怕这正是谎言地狱。有意识地努力去做一个白痴为什么就不算说谎呢?越是努力,我的谎言就被隐藏得越深。随它去吧,无意识的世界。三郎一大清早就去酒馆了。
三郎掀开细绳门帘走了进去。虽然这么早,但是里面已经有两位先来的酒客了。令人吃惊的是,这两个人竟然是仙术太郎和打架大王次郎兵卫。太郎坐在桌子的东南角,宽大细腻的面颊被酒气染成绯红色。他一边捻着垂下的山羊胡子,一边喝着酒。次郎兵卫占住与其相对的西北角,浮肿的大脸上浮现出油光。他左手持杯慢慢地绕过后背,送到嘴边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举到眼前凝视了片刻。三郎坐在两人中间,悠闲地喝起酒来。三个人固然并非旧识,太郎半睁着眼睛,次郎兵卫用一分钟慢慢地转动着脖子,三郎转动着不安的狐眼,他们分别偷偷打量着其他两人。随着酒意渐浓,三个人互相靠近了一些。当三个人忍不住要醉意大发时,三郎首先开了口。咱们一大早凑在一起喝酒也是一种缘分,尤其在江户这个走过半条街就是他乡的拥挤的地方,能够在这个狭小的酒馆里同日同时相遇在一起,可以说非常不可思议。太郎打了一个大哈欠,然后慢条斯理地回应说,我是因为喜欢酒,所以才来这里喝的,你别那样看我。说罢,他把毛巾盖在脸上。次郎兵卫用力一敲桌子,桌子上立刻出现了一个三寸长、一寸深的大坑。他说,不错,说缘分也是缘分,我是刚刚从牢里出来的。三郎问,因为什么坐的牢?这个嘛。次郎兵卫神神秘秘地低声讲述了自己半生的经历。讲完以后,一滴眼泪落入了酒杯,他一仰头把那杯酒喝了下去。三郎听罢思索了一会儿,先说了一句您就像是我的兄长,然后娓娓讲述了自己半生的经历,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说谎,不要说谎。次郎兵卫听了一会儿,插了一句我真搞不懂,然后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来。太郎一直在不耐烦地打着哈欠,可是这时他却睁大细眼,饶有兴趣地听起来。三郎讲完以后,太郎懒洋洋地取下盖在脸上的毛巾,叫了一声三郎先生,然后又说,我很理解。我叫太郎,来自津轻。两年前我来到江户到处游逛。你在听吗?他用困倦的语调详细地讲述了自己到目前为止的经历。三郎突然大叫道,我明白,我明白。次郎兵卫被叫声吵醒了。他睡眼惺忪地问三郎,怎么了?三郎为自己兴奋得忘乎所以而感到难为情。高兴得忘乎所以才是谎言的结晶呀!他一直在极力地克制自己,然而酒醉却使他的努力付之东流了。三郎不够坚韧的克制力反作用到了他自身,他索性信口开河谎话连篇。我们都是艺术家!说完这句谎话之后,他头脑一热又加了一句更大的谎话,我们三个是兄弟!今天在此相遇,我们死也不会分开。我们的天下一定会马上到来!我是艺术家,我要把仙术太郎先生的半生和打架大王次郎兵卫的半生以及有僭越之嫌的我的半生作为三个人生的典范写给世人。不管别人怎么看。说谎三郎的谎言之火在这里已达到了顶点。我们是艺术家,就是王侯来了也不怕。金钱对于我们来说轻如树叶。
[1] 日本的传统房屋里有一个地方不铺地板,地面是泥土或三合土,称土间。一般是工作间或厨房。
[2] 天狗是一种妖怪。红脸、高鼻、有翼,可以自由飞翔。
[3] 天平时代系文化史上的时代划分,以天平(圣武天皇在位的724—749)年间为中心,广义上包括整个奈良时代(710—794)。
[4] 三岛大社是位于静冈县三岛市的神社。
[5] 番伞指用于出租的油纸伞。
[6] 恶鹰的白翎箭源自日本民间传说,神在觅到用作人祭的少女后,就在该少女家的屋顶插上一支白翎箭。
[7] 都都逸是日本俗曲的一种。娱乐性三味线歌曲。遵循七、七、七、五的音律,主要以男女之间的恋爱为题材。
[8] 在面粉中加入鸡蛋、砂糖和好后切成细条用油炸,抹上黑糖稀的点心,类似于中国的江米条。
[9] 言问桥是架在隅田川上,连接东京都台东区浅草和墨田区向岛的桥。
[10] 墨堤是隅田川的堤坝。
[11] 私小说是日本现代文学中特有的小说形式,描写自己的生活体验,重视揭示自我心境。
[12] 团十郎是日本著名的歌舞伎演员。
玩具
天无绝人之路。我总是怀着侥幸的心理过一天算一天,一旦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就像断线的纸风筝一样被吹回老家。我家离东京大约二百里,回家时我不戴帽子,只穿着平时穿的那身衣服。回到家后,我总是将手揣进怀里,悄无声息地走进家门,然后拉开父母所在的客厅的木格门,站在门槽上。正在借助放大镜低声读着报纸上的时事新闻的父亲和在旁边做着针线活的母亲都会大惊失色地站起来。有时,母亲会发出如裂帛般的尖叫。他们打量一会儿,见我脸上有粉刺,还有腿,这才认定我不是幽灵,于是父亲会化作愤怒的魔鬼,母亲则会哭倒在地。这都是因为我在离开东京时,告诉家里自己已经死了。无论父亲如何怒骂,无论母亲如何哭诉,我都报以神秘的微笑。人们常说如坐针毡,不过我却如坐雾毡,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
今年夏天,我又做了同样的事情。我实际上需要二百七十五日元,可是却谎报说需要三百日元。我不愿受穷。只要活着,我就要请客吃饭,打扮入时。我也知道家里只有五十日元的现金。但是我也知道,家里土仓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二三十个宝物,我去偷那些东西。我已经偷过三次了。今年夏天是第四次。
文章写到这里,我对自己的自负依然毫不动摇。令我感到困惑的是,此后我的形象。
我在这篇以玩具为题的小说中,是表现一个完美的形象呢,还是树立一个情感的楷模?不过,我要尽可能地采用抽象的叙述方法,最大限度地谨慎行事,因为弄不好会没完没了无法收拾。讲出一个道理,讲到最后还得翻回到前面逐一加以解说,最终就变成了一大堆注释,结果剩下的只有头痛、发烧,自责干了一件傻事,接着发作起来掉进粪缸淹死。
请相信我。
我现在就是想写这样的小说。有我这样一个男人,通过一种普通的方法使自己恢复三岁、两岁、一岁时的记忆。我来叙述这个男人三岁、两岁、一岁时的记忆,不过这未必就是荒诞小说。我对于婴儿的难解之处多少有一些兴趣,打算就此写一篇文章。因此,这篇小说主要写的就是一个男人三岁、两岁、一岁时的记忆,其余一概不写。开头第一句话就是:想起我三岁时……然后源源不断地写出自己的回忆,两岁、一岁,最后再叙述一下自己出生时的记忆,然后自然而然地收笔,一篇小说就写好了。可是,这里出现一个问题,就是要表现一个完美的形象呢,还是树立一个情感的楷模?所谓完美的形象就是耍一点儿手段。讲述的同时,还要哄骗、安抚对方,当然时不时还得威吓一下,到了适当的时机见好就收,随便抛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然后就溜之大吉。不,并非溜走,而是藏在隔扇的后面偷看。过一会儿从隔扇背后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现身时,对方的精神状态会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吧。所谓手段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所采用的方法,是一个作家全心全意精益求精的对象。我也不排斥这样的手段,力求在叙述这个婴儿的回忆中采用一种巧妙的手段。
在这里,我有必要明确一下自己的态度,因为我感到自己的谎言就要崩溃了。我在写作中既要显示出自己似乎渐渐脱离完美的形象,还要加倍小心重新梳理这种形象时自己不会受伤。从开头数行没有被删去而保留下来这一点来看,立刻就会觉察到这种用心的,而且用毫不动摇的自负这条金色的锁链将这数行文字与读者的心连在一起,这不正是高明的手段吗?事实上,我原本就打算恢复到完美的形象的。文章的开头所写的那样一个男人为什么想要找回自己三岁、两岁、一岁时的记忆呢?另外,正因为找回了记忆,那个男人将会遭遇到什么呢?所以这一切我都早有准备。我打算在这些的基础上加入婴儿回忆的前因后果,从而创作出一个兼具完美的形象和情感的楷模的故事。
我已经不需要戒备了。
因为我不想写。
还是写吧。假如只写我婴儿时期的回忆也可以的话,假如一天只写五六行也可以的话,假如只有你一个人认真地读的话。好吧,为祝贺这个不知何时能完成的无聊工作的启始,我和你两个人简单地干一杯吧。此后开始工作。
我想起了自己出生后第一次站在地上的情景。眼前是雨后的晴空、雨后的黑土,还有盛开的梅花。那里一定是后院。一个女人用柔软的双手把我抱到那里,然后轻轻地放到地面上。我轻松地走了两三步。突然间,我的视觉沿地面捕捉到了前方无限宽广的感觉,我双脚掌的触觉捕捉到了地面无限深远的感觉。我感到全身一下子被冻僵,结果摔了一个屁墩。我好像被火烧了似的哇哇大哭起来。我饿得受不了了。
这些都是谎话。我只记得在雨后的晴空中看到了一道彩虹。
事物的名称如果是与其相符的话,即使不问也会自然明白。我是通过皮肤听到的,呆呆地望着一个物象,那个物象的语言会搔弄我的肌肤。例如:刺草。不好的名字就不会有任何反应。有的名字无论听多少遍也弄不明白,例如:人。
我两岁那年的冬天,曾经有过一次异常的经历。当时我感觉有小豆大小的火花在我耳边炸响,我吓得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耳朵。从那以后,我的耳朵就听不见声音了,只是偶尔能够听到远处的流水声。我不停地流眼泪,不久眼珠疼起来,紧接着周围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我仿佛戴上了一副有色眼镜,我多次抓自己的眼皮想把它除去。我不知在谁的怀里望着炉中的火焰。火焰渐渐变白,那奇景宛如海底摇曳的海带林。绿色的火焰如飘带,黄色的火焰如宫殿。及至最后我看到如牛奶般乳白的火焰时,已经忘却了自己。“哎呀,这孩子又尿了!每次尿尿时,这孩子都哆嗦个不停。”记得有人这样说我。我羞怯地鼓起肚子。那一定是感到了帝王般的喜悦。“我心里很明白,谁都不知道。”
同样的事情发生过两次。我有时跟玩具说话。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深夜,我问枕边的不倒翁:“不倒翁,你不冷吗?”不倒翁回答说:“不冷。”我又问:“你真的不冷吗?”“不冷。”“真的?”“真的。”睡在我身旁的一个人笑着说:“这孩子好像很喜欢不倒翁,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大人们都睡着后,我知道家里会跑出四五十只老鼠,有时还会有四五条锦蛇爬上榻榻米。大人们都睡得很死,所以不知道这种情况。老鼠和锦蛇甚至会爬到床上,可是大人们浑然不觉。我在夜里总是睁着眼睛。白天我当着大家的面,稍微睡一会儿。
我在无人知晓中变得异常,又在无人知晓中恢复正常。
每当我看见麦田里起伏的麦浪,就会回忆起在更小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那天,我凝视着麦田底下的两匹马,一匹红马和一匹黑马正在做苟且之事,完全不忌讳我就在它们旁边。我感受到了那种力量,所以对于它们的无礼行为甚至没有感到不满。
我还看到一匹红马,或许是同一匹红马。它似乎在做着针线活儿。过了一会儿它站起来,啪嗒啪嗒地敲打着和服的前襟,也许是在掸落线头吧。它又扭过身子,用缝针刺了一下我的面颊。“小家伙,疼吗?疼吗?“我感到很疼。
就这样掰着手指算一算经历过的各种事情,我记起祖母是在我出生后的第八个月去世的。只有那个时候我的记忆是清晰的,宛如雾霭中裂开了一个三角形的缝隙,从中窥见白昼清澈的天空露出的宝贵的肌肤。祖母的脸庞和身材都非常小,头型也很小。她身穿一件洒满芝麻粒大小的樱花花瓣的绉纱和服。我躺在祖母的怀抱里,一边呼吸着香料那淡淡的醉人香气,一边仰望着空中喧闹的乌鸦。祖母忽然哎哟叫了一声,随即把我扔到了榻榻米上。我滚落时依然望着祖母的脸。祖母下腭剧烈地颤抖着,雪白的牙齿震响了两三声,然后仰面倒下了。许多人跑到祖母的身边,围着她一起哭起来,那细细的哭声仿佛金钟儿在鸣叫。我躺在祖母的身旁,默默地看着那张死人的脸。祖母脸色惨白,额头的两端泛起的细小波纹扩展开来,转眼之间整个面部布满了皱纹。人死时,脸上立刻会产生皱纹,并迅速扩散,不断地扩散。这是皱纹的生命。文章到此结束。不久,难闻的恶臭就会从祖母的怀中爬出了。
现在,我的耳边又响起了祖母唱的摇篮曲。“狐狸娶亲,不见新郎。”后面就没有了。(未完)
鬼火
诞 生
二十五岁那年的春天,他回乡了。临走前,他见众多报名者中有一个已经报名的不知所措的新生,于是就把自己那顶富有传统的菱形学生帽递过去说,给你了。绘着鹰羽家徽的轻便布篷马车载着年轻的主人,从停车场冲上三里的回乡之路,绝尘而去。车轮辚辚,马具叮咚,驭者叱咤,蹄铁闷响,时而还能听到云雀的高鸣。
在寒冷的北国,即使到了春天,地上依然还有积雪。只有道路变黑变干,田地里的积雪刚刚开始融化。覆盖着白雪的山脉绵延起伏,山峦也露出了干枯的紫色。在山脚下有一处堆着黄色木材的地方,那里有一家低矮的工厂,粗大的烟囱向蓝天中吐出一股青烟。那里就是他的家。新毕业生用忧郁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久违的故乡风景,然后故意打了一个小哈欠。
就这样,那一年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散步。他走进家里的一个又一个房间,熟悉每一个房间的气味。西式房间充斥着呛人的草药味儿,餐厅里是牛奶味儿,客厅里则是令人感到有些难为情的味道。他还闲逛了前二层和后二层[1]以及偏房的客厅。他拉开每一扇拉门时,自己那颗不洁的心脏就会微微颤动。各种不同的气味肯定使他想起了京城的往事。
他不仅在家里,而且还一个人去原野和田地里散步。原野上的红树叶和田地里的浮萍花令他不屑一顾,但是春天拂过耳边的微风和秋天低声絮语的金色稻田却令他心旷神怡。
上床以后,他也很少看以前读过的诗集小册子和大红的封面上绘着黑色的锤子的书籍。他总是把台灯拉到眼前,反复端详自己的双掌。他是在看手相。他的手掌上掌纹密布,其中有三条长长的掌纹横在掌心,这三条淡淡的红线象征着他的命运。据说,他的感情线和智慧线很长,生命线却很短,最多也只能活到二十多岁。
第二年,他结婚了。他并不觉得过早,只要是美女就行。婚礼盛大豪华,新娘是附近镇上一个酒铺老板的女儿。她肤色微黑,粉嫩的脸蛋上还生着柔软的绒毛。她善于编织。起初的一个月,他对自己的新婚妻子珍爱有加。
那年的隆冬,他五十九岁的父亲去世了。举行父亲葬礼那天,天气很好,白雪闪烁着金光。他把和服裙裤的左右下摆掖在腰带里,脚穿雪地草鞋,踏雪走了一公里去山上的寺院。父亲的灵柩由人抬着跟在他的后面。他的两个妹妹用白纱巾蒙着脸紧随着灵柩。送葬的队伍排了长长的一列。
父亲死后,他的境遇也为之一变。父亲的地位全部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也包括名声。
盛名之下他变得有些忘乎所以,居然谋划对工厂进行改革。然而,只这一次就让他感到心灰意懒了。由于改革推行不下去,最后他只好草草收兵,把工厂的事务交由经理去打理。到了他这一代,西式房间里挂着的祖父的肖像画换成了罂粟花的油画。还有一个改变,就是黑铁门上安了一盏法兰西式门灯。
其余一切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变化主要来自外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镇上的银行出了问题,他家的工厂也面临破产。
幸好最终找到了一条生路,可是经理又试图整顿工厂,结果惹恼了工人们。他长时间一直担心的事情不料这么快就发生了。他吩咐经理说,满足那些家伙的要求!他与其说是寒心,倒不如说是愤怒。他扪心自问,给他们想要的东西,再提要求就不答应了,这样总可以了吧?于是工厂悄然进行了小规模的整顿。
从那时起,他喜欢上了寺院。寺院就在后面的山上,铁皮屋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跟那里的住持关系很好。住持是个瘦小的老头儿,右边的耳朵曾经被撕裂,留下了一道黑黑的痕迹,因此有时看上去显得很凶。即使是在夏天最炎热的时候,他也坚持一步一步地走上长长的石阶到寺院去。寺院的檐下夏草又高又密,还有四五朵盛开的鸡冠花。他每次去,住持一般都在午睡。他走到檐下叫了两声。有时,会有蜥蜴在屋檐下伸出尾巴。
他是想向住持请教经文上的意思,可是住持却全然不知。住持显得很狼狈,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这没关系,他更希望时常听住持讲一些奇闻趣事。住持用嘶哑的嗓音接连讲了二十多个奇闻趣事。他追问道,这个寺院也出过怪事吧。住持干脆地答道,从来没有。
此后过了一年,他的母亲也去世了。他感到小家庭格外冷清。两个妹妹中,大妹妹嫁到了临镇的一家大割烹店[2],小妹妹去京城的一所体操很强的私立女子学校上学,只有寒暑假才能回来。小妹妹戴着一副黑色赛璐珞框的眼镜。他们兄妹三人都戴眼镜。他戴的是铁框眼镜,大妹妹戴的是金丝眼镜。
他常去临镇游玩,因为在自己家周围有些心虚,不敢喝酒什么的。他在临镇还搞出了几个小小的丑闻。不久,他也玩腻了。
他想要一个孩子。他想至少孩子可以缓和自己和妻子之间的冷漠关系。他受不了妻子身上的鱼腥味儿,这种味道令他挥之不去。
到了三十岁,他有些发福了。每天早晨洗脸的时候,他双手打上肥皂搓出泡沫,手背一下子变得像女人那样滑腻。他的指尖被香烟熏得发黄,怎么洗也洗不掉。他烟抽得很凶,一天要抽七包希望牌香烟[3]。
那年春天,他妻子生了一个女孩。大约在两年前,他的妻子曾去京城的医院,秘密住院治疗了一个月左右。
女孩名叫百合,皮肤白皙,长得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孩子毛发较稀,眉毛几乎跟没有一样,胳膊和腿修长笔直,出生后第二个月体重达到五公斤,身长五十八厘米,比一般的孩子发育得更好。
孩子出生的第一百二十天,举行了盛大的庆祝宴会。
纸 鹤
“我跟你不一样,还算是老实厚道的。我娶的妻子不是处女,整整三年我都被蒙在鼓里。也许这种事不该说出来,这对现在幸福地织着毛衣的妻子也很残忍。另外,对世上的许多夫妻也是一种挑衅吧。但是,我一定要说出来,因为我想在你无动于衷的脸打一巴掌。
我不读瓦雷里[4],也不读普鲁斯特[5],基本上我是不懂文学的。不懂也没关系,我注意的是别的、更加真实的东西,就是人。我注意人这个所谓市场上的苍蝇。因此对我来说,作家才是一切,跟作品无关。
任何杰出的作品都不可能在作家之上。一跃超越作家的作品会使读者无所适从。你会不以为然吧。想让读者相信灵感的你,一定瞧不起我,认为我说的话卑俗而又愚蠢。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妨直说,我的作品只有在对我有好处的时候,我才会写。你要是真聪明的话,一定会对我的这种态度轻蔑一笑,要是笑不出来,今后你就改掉好像很聪明似的撇嘴的臭毛病。
现在,我就开始写这篇小说羞辱你一下。这篇小说的题材也许会让我丢面子,但我决不会乞求你的怜悯。我要站在比你更高的立场上,用一个人真实的苦恼打你一个耳光。
我妻子说谎的本领与我不相上下。今天初秋,我完成了一篇小说。那是一个我向神灵夸耀自己家庭幸福的短篇小说。我让妻子读一下,于是妻子低声读了一遍,说写得不错,并且对我做出了一个不雅的动作。我即便是再愚钝,也能看出妻子这个举动背后的非同一般的心思。我不知道妻子的这种不安从何而来,我冥思苦想了三个晚上。我的疑惑都指向了一个令我懊恼的事实。我的性格就是爱瞎操心,是该坐第十三把椅子的那个人[6]。
我责备了妻子。为这事我也想了三个晚上。妻子反而笑话我,有时甚至发火。我最后还有一个杀手锏。在那个短篇小说中,有一个像我一样的男人惊喜地得到了一个上天赐予的处女。我把这一段拿出来折磨妻子。我吓唬妻子说,我马上就要成为大作家了,这篇小说将在今后百年流传于世,那么你将和这篇小说一起直到百年之后作为一个说谎者被世人“传颂”。知识浅薄的妻子果然害怕了。妻子想了一会儿,终于嗫嚅着说,我只有过一次。我笑着安抚妻子说,那都是年轻犯的错,算不了什么。我给妻子打气,鼓励她再说得详细一些。啊,妻子过了一会儿又订正说,是两次,然后又说是三次。我依然笑容可掬,柔声问道,是个什么人?妻子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妻子在讲那个男人的过程中,我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这是可悲的爱欲,同时也是真实的爱情。妻子最终说出是六次,然后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上,妻子变得开朗起来。吃早饭时,坐在桌子对面的妻子戏谑地双手合十向我拜了一拜。我也愉快地咬住下唇望着她。妻子见状,更加放松起来,她偷看着我的脸色问,难受吗?我回答说,有一点儿。
我想告诉你,任何永恒的形象一定都是卑俗而近乎愚蠢的。
那一天我究竟是怎么过的,也一并告诉你吧。
在那样的时候,不能看妻子的脸、妻子脱下的袜子以及与妻子有关的一切。我只是不愿想起妻子荒唐的过去。我所想的都是我和妻子直到最近的安乐生活。那天我一早就出门了。我决定去探访一个少年油画家。我的这个朋友是独身,这个时候去找一个有家室的朋友不太合适。
我一路上都在告诫自己不要让自己的大脑闲着。我拼命地去想其他的事情,以免给昨晚的事情留下进入的空隙。人生和艺术的问题多少有些风险,尤其是文学,几乎立刻就会唤起新鲜的记忆。我关注起了路上的植物。枸橘属于灌木,在春末开白花,归属哪一科不清楚。到了秋天,也就是再过一段时间,会结出小粒的黄色果实。再继续想下去就有危险了。我急忙将目光转向了别的植物。芒草,它属于禾本科。记得以前学过。这个长出白穗的叫柔荑花,是秋七草[7]之一。秋七草包括胡枝子、桔梗、黄背草、瞿麦,还有柔荑花,还差两个,是什么呢?六次左右。突然耳边响起了这个声音。我加快了脚步,几乎都要跑起来了。我几次差点儿跌倒。这片落叶是……算了,不想植物了。想一想更凉的东西,冰凉的东西。我踉踉跄跄地走着,又重新镇定下来。
我开始在心里默诵A加B的二次方公式,接下去又研究A加B加C的二次方公式。
听我说话时,你不要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心里清楚得很,你如果遇到我这样的灾难,就算是不太难的问题,你平时高谈阔论的那些高雅的文学理论恐怕也无用武之地,别说数字,即便是一只独角仙你也会把它当作救命稻草抓住不放的。
我一一念叨着人体各个内脏器官的名称,不知不觉来到了朋友住的公寓。
我敲了敲朋友的房门,一抬头看见走廊的东南角吊着一个圆圆的金鱼缸,里面有四条金鱼,游来游去,我就数起金鱼鳍来。我的朋友正在睡觉,他懒懒地睁着一只眼睛就出来了。进了朋友的房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最害怕孤独,总希望有人跟我聊天。不过对方如果是女人的话会令我不安,最好是男人,尤其是和善的男人。我的这个朋友就符合这个条件。
我对朋友的一幅近作滔滔不绝地点评起来。那是一幅二十号的风景画,对他来说属于一幅大作,画的是建在清澈的池塘边的一座红屋顶的洋房。朋友不好意思地将画板翻过去放在屋子的墙边。可是我却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再把画翻过来继续看着。你猜我是如何点评的?如果你的艺术批评水平很高,那么我当时做的也并不算差。因为我也像你一样是连珠炮式地点评。对于绘画的主题、色彩以及构图我基本上都挑出了一些毛病,而且尽可能地使用了概念性的语言。
朋友一一点头认可。其实我一开始就一直不停地说,几乎没有给朋友插话的机会。
但是,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其实并不安全,于是我适时地结束点评,向这个年少的朋友挑战将棋。我们俩坐在床上,在纸板上歪歪扭扭地划了一个棋盘,摆上棋子,一盘又一盘地下起快棋来。朋友有时思考的时间长一点儿我就生气,吓得他不知所措。即使有瞬间的停顿,我都会感到闲得慌。
这种紧迫感终究是不能一直持续下去的,我对下将棋也开始产生了危机感,最后我已经疲惫不堪了。不下了,说着,我推开棋盘,顺势倒在了床上。朋友也仰面躺在我的身旁,抽起了香烟。我这个人性情急躁,休止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大敌。悲哀的阴影已经多次掠过我的心口,我随口念叨着这个、这个,力图把这个巨大的阴影驱散。不能这样待下去,我必须要动起来。
你在笑我吧?我趴在床上,拾起一张散落在枕边的手纸,开始折起纸来。
首先把这张纸沿对角线对折起来,然后再折一次做成一个口袋,接着把一端折起,这是翅膀,再把另一端折起,这是喙,这样一拉中间就出现了一个小孔,从小孔往里吹气,瞧,变成了一只纸鹤。
水 车
走到桥边了。男人想要在此往回走。女人过了桥,男人也跟了过去。
男人左思右想,自己为何非要追着女人走到这里。并非恋恋不舍。在离开女人身体的那一瞬间,男人的热情就已冷却。女人默默地准备回去时,男人点起了一支香烟。男人发现自己的手没有丝毫的颤抖,更加感到这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任由她离去就好了。男人和女人一同离开了屋子。
二人在土堤的小路上,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这是一个初夏的黄昏,路两旁星星点点的繁缕花开出了白色的花朵。
有这样一群不幸的人,若非恨得咬牙切齿的异性就不会感兴趣。男人属于这一类人,女人也属于这一类人。女人今天又去了位于郊外的男人的住所,一进门就被男人劈头盖脸地讽刺了一通。现在,男人决心对于女人对自己无休止的侮蔑予以痛击。女人似乎有所察觉并做好了准备。这种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的战栗,燃起了两个人扭曲的爱欲。男人的威力以一种另类的形式发挥出来。当各自的身体恢复到自我后,两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双方没有丝毫的爱意。
两人并排走着,他们感到双方之间的矛盾没任何调和的余地,互相的憎恶反而有增无减。
土堤下,将近四米宽的小河缓缓地流着。男人望着在昏暗中反射出微光的水面,又在考虑是否应该回去。女人头也不抬地一直向前走去。男人赶忙又追了上去。
不是舍不得分开,是为了解决问题。说不好听的,是为了做一个了结。男人终于找到了一个说辞。男人在女人身后十步左右一边走一边用手杖一路将夏草打倒。如果小声向女人道一声对不起,那么问题可能就会迎刃而解。男人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然而,他却没有说出口。机会转瞬即逝。这句话在完事以后说出,可能效果最佳。现在两人重又针锋相对起来,再这样说就显得十分愚蠢。男人打倒了一根青青的芦苇。
火车的轰鸣声从背后传来。女人忽然回了一下头,男人也慌忙将脸扭向一边。火车驶过了下游的铁桥,灯火通明的客车车厢一节又一节从他们的眼前掠过。男人清晰地感受到女人投在自己后背上的目光。火车开过以后,只能听到从前方的森林中传来的车轮声。男人鼓起勇气将头转了过来。假如与女人的视线相遇,他就会冷笑着这样说,日本的火车也不错嘛!
然而,女人已经走出了很多。透过暮色,她那溅上水珠的新做的黄裙子深深地印在男人的眼中。她打算就这样回去吗?干脆跟她结婚吧。不,其实自己不是要结婚,而是为了了结此事这样去商量而已。
男人将手杖夹在腋下跑了起来。随着渐渐接近女人,男人的决心又开始动摇了。女人端着瘦削的肩膀,步伐坚定地向前走着。男人跑到女人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脚步又慢了下来。他的心里充满了憎恶。女人的全身仿佛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二人默默地走着。路中间突然出现了一簇银芽柳,女人从左边绕了过去,男人则选择了右边。
逃走吧,没必要解决什么。自己在女人的心里就算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男人就是这样,逃走吧。
绕过银芽柳后,两人谁也没看谁,又并肩向前走去。只说一句话吧,告诉她,自己绝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男人一只手伸进和服袖兜里摸索着香烟。要不就这样说,千金小姐一生中会有第一次,做太太的一生中会有第一次,做母亲的一生中也会有第一次,总之任何人都会有的,重要的是婚姻幸福。那么,这个女人会如何回答呢?她一定会反问,你是斯特林堡[8]吗?男人擦着了火柴。女人青黑的面庞扭曲着浮现在男人的眼前。
男人终于站住了。女人也停下了脚步。他们互相不看对方,默立了良久。男人觉得女人连一滴眼泪都不掉实在可恨,他故作轻松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左边有一个男人喜欢常来散步的水车房。水车在黑暗中慢慢地转动着。女人突然转过身,又向前走去。男人抽着烟,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不想叫住她。
尼 姑
事情发生在九月二十九日的深夜。我想,再忍一天就到十月了,那个时候去当铺的话,可以赚一个月的利息,所以我连烟也没抽,那天整整躺了一天。因为白天睡得太多,结果晚上睡不着。夜里十一点半左右,我忽然听到房门咔嗒直响。起初我以为是风刮的,可是过了一会儿又咔嗒咔嗒地响了起来。咦?难道外面有人?我勉强从被窝里爬出半个身子,伸手拉开门。只见一个年轻的尼姑站在那里。
尼姑不胖不瘦,身材较小,光头剃得发青;一张鸭蛋脸,面色浅黑,似乎施了一层薄粉;月牙眉如地藏菩萨,下面是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睫毛很长,鼻子小巧,鼻梁笔直;双唇粉红略厚,从嘴唇的缝隙间可以窥见一排洁白的牙齿,下唇则微微突起。她身上穿的黑色僧袍不太长,而且似乎浆洗过,上面的折痕清晰可见。她的小脚看上去只有三寸长,像个皮球一样圆鼓鼓的,粉红的小腿上长着细细的汗毛,由于白袜子太小,脚踝被勒出了一道沟。她握着青玉念珠,左手拿着一本红色封面的细长的书。
我以为是自己的妹妹,于是就把她让了进来。尼姑进屋后,轻轻地拉上身后的房门,然后来到我的枕边规规矩矩地坐下了。她走路时,发硬的棉布僧袍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我钻进被窝,仰视着她的脸。突然,我感到很恐怖,几乎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片漆黑。
“长得很像,但你不是我妹妹。”这时我才猛醒,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妹妹。“你是谁?”
尼姑答道:“我好像走错门了。没办法,房子几乎完全一样。”
恐怖的情绪渐渐消退了。我看了看尼姑的手,只见指甲长出了二分[9]左右,指关节又黑又干。
“你的手怎么那么脏?躺在这儿看你的脖子却那么干净。”
尼姑答道:“因为我干的活儿很脏。我自己也知道,所以想用念珠和经书遮掩一下。我为了颜色搭配协调,走路时手拿念珠和经书。黑衣服能很好地衬托出蓝、红两种颜色,能使我的样子显得更好看。”说着,她哗啦哗啦地翻起了经书。“给你读一段吧。”
“嗯。”我闭上了眼睛。
“这是莲如[10]的书简。细观夫人间之浮生相,凡无常之物如世间始中终之虚幻一期。读起来真不好意思,读别的吧。夫女人之身,应五障三从,胜男则罪孽深重,因而一切之女人——全是胡说八道。”
“声音真好听。”我闭着眼睛说道,“接着读呀!我一天到晚无聊得很。任何一个陌生人来访我都不会吃惊,不会好奇。什么也不问,就这样闭着眼睛跟人聊天儿,我希望成为这样一个男人。你看怎么样?”
“不行,我无能为力。你喜欢听故事吗?”
“喜欢。”
尼姑娓娓讲起来。
“讲一个螃蟹的故事吧。月夜的螃蟹之所以瘦,是因为它看到沙滩上自己难看的影子,吓得整晚不能睡觉,到处乱走。要是在不见月光的深海中,就可以安睡在轻轻摇动的海带林里,再做一个龙宫梦,那该多惬意呀!可是螃蟹迷上了月亮,只是急着去海滩。一爬上海滩就看见了自己丑陋的影子,既吃惊又害怕。这里有人!这里有人!螃蟹一边吐着泡沫,一边叨咕着四处乱跑。螃蟹的甲壳很容易破。其实从形状上来看,就是容易破的样子。听说蟹壳破碎时会发出咵哧[11]的声音。从前,有一个英国的大螃蟹,生来甲壳又红又美。这个螃蟹的甲壳已经被压破,看上去惨不忍睹。这也许是民众之过吧。抑或是这个大螃蟹自己招来的报应。有一天,大螃蟹背着露出白肉的甲壳闷闷不乐地游荡着。它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咖啡馆里聚集着许多小螃蟹,它们一边抽烟一边聊着女人的话题。其中一个生于法国的小螃蟹瞪着一对清澈的眼睛望着这个大螃蟹。小螃蟹的甲壳上纵横交错着许多东方情调的灰色暗纹。大螃蟹自惭形秽地避开小螃蟹的视线,悄声说道:‘你不要欺侮一个被咵哧了的螃蟹。’啊,与那个大螃蟹比起来,这个螃蟹又小又寒酸。它迷恋上了月光,所以忘记了羞怯,从北方的大海中爬上岸来。一爬上沙滩,它也吓了一跳。这个影子,这个扁平的怪影真是自己吗?我是一个新人,可是你看我的影子,已经快被压碎了。我的甲壳真的这么难看吗?我是如此弱不禁风吗?小螃蟹喃喃地说着,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我有才能吗?不,不,即使有,也是怪异的才能,也就是谋生的才能。你为了推销自己的书稿,是怎么向编辑抛媚眼的?用尽各种手段,点眼药水装哭哀求,还是威胁恫吓?穿一身华丽的衣服吧。在作品中一句注释也不要加。你就装出不耐烦的样子说:‘你看着办吧。’甲壳好痛!体内的水分好像快干了。这身海水味儿是我唯一的长处。如果海潮的香气消失了的话,啊,我也该消失了。再回到大海里吧。潜入大海的最深处。熟悉的海带林,游动的鱼群。小螃蟹气喘吁吁地在沙滩上徘徊。时而在海边的苫屋旁歇脚,时而在腐朽的渔船下休息。此蟹出何处?角鹿蟹是也。横行欲何处[12]……”她停下不说了。
“怎么了?”我睁开了眼睛。
“没什么。”尼姑静静地答道,“我怕亵渎神明,心里不安。这是古事记中……会遭报应的。厕所在哪儿?”
“出了房间,顺檐廊往右一直走到头有一块杉木门板,那就是厕所门。”
“一到秋天,女人身体就会发凉。”说罢,尼姑调皮地缩了一下脖子,两个眼珠转了转。我微微一笑。
尼姑从房间出去了。我将被子蒙住头思索起来。我并非在思考什么高尚的事情。我只是坏坏地一笑,心想这回可赚了。
尼姑慌慌张张地跑回来随手拉上门,然后站在那里说道:“我得睡觉,已经十二点了。可以吗?”
我回答说:“当然可以。”
我把自己盖的两条被子掀下一条。
“不用,我不盖被子,就这么睡。”
“是吗?”我立刻钻进了被窝。
尼姑将念珠和经书悄悄地塞在褥子下面,然后穿着衣服躺在褥子上。
“请注意看我的脸,我很快就会入睡,然后吱吱地磨牙,于是如来佛就会驾到。”
“如来佛吗?”
“是的。佛祖每晚都会夜游。听你说闲得无聊,那就好好看看吧。我什么都不要就是为了这个。”
果然,她话音刚落,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当听到尖锐的磨牙声时,房门咔嗒咔嗒地响起来。我从被窝只探出上半身,伸手拉开了房门。果然如来佛站在那里。
如来佛骑着一头两尺高的白象,白象的背上放着一个发黑的金鞍。如来佛有些……不,相当瘦,一条条肋骨清晰可见,宛如百叶门。他全身赤裸,腰间只围着一块破旧的褐色的布,如螳螂般细瘦的胳膊和腿上布满了蜘蛛网和灰尘,皮肤黝黑,卷曲的短发红里透黑,面部只有拳头大小,连鼻子和眼睛都分不清,只能看见一片皱纹。
“您是如来佛吗?”
“是的。”如来佛的声音低沉嘶哑,“被逼无奈,我只好出来了。”
“好像有股臭味。”我吸了吸鼻子。好臭。如来佛现身的同时,我的房间里就散发出一股无名的恶臭。
“还是被觉察到了。其实,这头大象已经死了。尽管我放了许多樟脑,结果还是能闻到臭味。”然后,他压低声音说:“如今活的白象很难入手。”
“普通的大象也行吧。”
“不行,从如来的面子来说,是不允许的。其实,我这身打扮出来就是不想多事。我要把那些讨厌的家伙揪出来。听说现下佛教越来越盛行了。”
“啊,如来佛,请您赶快想想办法,我已经快要被臭气熏死了。”
“真对不住。”然后,他又吞吞吐吐地说,“我想知道,我在这里出现时,是否有些滑稽可笑?你不觉得如来现身的样子很寒碜吗?请你直说吧。”
“不,很完美。我觉得很有气派。”
“噢,是吗?”如来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这我就放心了。我一直在担心这件事。也许我太爱面子了。这下我就可以放心回去了。请你看一下如来离去的方式吧。”说罢,如来打了一个喷嚏。我刚说了一声:“糟糕!”只见如来和白象就像纸落到水里一样,一下子变得十分透明,身形则无声地分裂破碎,变成云雾渐渐散去。
我又钻进被窝注视着尼姑。睡梦中的尼姑甜甜地笑着。那像是心碎的笑容、侮蔑的笑容、天真无邪的笑容、演员的笑容、谄媚的笑容、喜悦的笑容,也像是破涕为笑。尼姑一直甜甜地笑着。笑着笑着,尼姑的身体越来越小,随着如同流水的哗哗声,尼姑变成了一个两寸的人偶。我伸出一只手拿起人偶,仔细地端详起来。浅黑色的脸上笑容依旧,雨滴般的嘴唇依然粉红,洁白的牙齿如芥子粒大小整齐地排列着,雪粒般的小手略带黑色,松针般的细腿下端还带着米粒大的白袜子。我试着吹了吹黑色僧袍的下摆。
[1] 前二层和后二层多指在起脊房的前后屋顶上的房间。
[2] 割意店是专营日本料理的饭店。
[3] 希望烟每盒10支。
[4] 保尔·瓦雷里(Paul Valery,1871—1945),法国象征派大师,法兰西学院院士。作品有《旧诗稿》、《年轻的命运女神》、《幻美集》等。
[5] 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20世纪法国最伟大的小说家,也是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代表有《追忆似水年华》等。
[6] 《第十三把椅子》是1929年上映的美国悬疑影片。
[7] 秋七草指秋天开花的具有代表性的七种草花,即胡枝子、芒草、葛、石竹、败酱、佩兰、桔梗。但说法上稍有不同。
[8] 斯特林堡(1849—1912),瑞典戏剧家、小说家、诗人。代表作有《在罗马》、《被放逐者》、《奥洛夫老师》等。斯特林堡早年丧母、遭受继母的虐待,从小就埋下了仇恨女人的种子。斯特林堡有三次婚姻。第二次离婚导致他精神错乱。
[9] 二分有将近5毫米。
[10] 莲如(1415—1499),古日本室町时代净土真宗僧人。
[11] 与英语crush(压碎)谐音。
[12] 出自日本最早的史书《日本书纪》。
盲草纸[1]
什么也不要写,什么也不要读,什么也不要想,只要活着!
太古之形象,一如苍空。大家亦不要被苍空所骗。从未有对人类如此刻薄的形象。你连一枚铜币都没给过我,我死也不会拜你。我刷牙洗脸,然后在檐廊的藤椅上,默默地看着妻子洗衣服。洗衣盆里的水洒到黑土上,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水到渠成。如果有这样的小说,即使过了千万年,依然会留存世上。我称之为人工的极致。
故事的开头是,目光锐利的主人公来到银座,扬手叫住了一辆一日元出租车[2]。主人公怀有崇高的理想,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尝尽千辛万苦,其堂堂的修罗形象攫住了千百万读者的心。这篇小说环环紧扣,首尾一致,——我就是要写这样真正的小说。我有一个中学时代的朋友,最近娶了一个穿洋服的妻子,那是一只狐狸变的。我虽然心里十分清楚,但怕朋友经受不住打击,一直不敢说出来。那个狐狸精很喜欢我的朋友。或许是心理作用,我眼见被一只野兽迷住的朋友一天天消瘦下去。我就佯作不知,将自己的看法揉入首尾完全一致的小说中,从而不露声色地告诉朋友,或许这样最好。我曾经看见那位朋友的书架上摆着一本《人生从四十开始》,他自诩生活健康,邻居们也都相信我的朋友很健康。如果朋友读了那篇小说后说:“你的小说拯救了我。”那么,我结果不是写了一篇有益的小说吗?
然而,我已经厌倦了。我现在亲眼看到水无声地向前流去,所以我讨厌骗子。小说就算是写出百篇杰作,那对于我来说也算不了什么。(约三个小时)我可没睡觉呀!对了,借你的话说,我是陷入了沉思。
我翻看着《枕草纸》[3]。“令人激动兴奋的是,饲养雏雀;走过幼儿玩耍之地;焚上品熏香一人独卧之时;发现一面略微模糊的唐镜[4]时……”我试着编织自己的语言。“双目模糊,听音难辨,虽捧掌中却不知不觉从指间流走,这是无人知晓深藏心底的虚幻之物。借了三日元故意不还。(因为我是贵族之子。)忽见侧卧着一个肌肤雪白的裸身女子。(因为是生者的悲哀象征。)容貌非我辈一族,令人可惜可畏。祭典活动。”就写到这里吧。我七岁时,看到一匹在赛马中获胜的马得意洋洋的样子,于是便手指着它嘲笑了一番。从那以后,我的不幸就开始了。我喜欢参加祭典活动,喜欢得要命,可是我却谎称感冒,那一整天躺在阴暗的房间里。
喂,写几页了?(我的邻居家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名叫松子,我叫她帮我记录我的独白。)松子舔着食指数着。一页、两页,三页,四页。还有一页只写了三行。松子答道。可以了,谢谢。我从松子手里接过五页原稿看了看,平均每页约有三十个错字,但我并未责怪她,而是仔细地一一改正过来。只有五页,我感到有些沮丧。从前在江户番町曾有一个叫阿菊的幽灵数盘子,无论数多少遍,总差一个盘子,只少一个盘子。我深深地理解那个幽灵沮丧的心情。
这次,我躺在藤椅上自己写。
邻家的那个小姑娘坐在藤椅旁,轻倚着身旁的桌子,翻看着一本名叫《非望》的文学杂志。现在我就写一下有关她的事情。
我是昭和十年[5]的七月一日搬到这里的。八月中旬,我看到邻家庭院里的三株夹竹桃,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我非常想得到它。我让妻子去请求人家转让一株。妻子一边换衣服一边说,给人家钱有些失礼,让我不如以后去东京时买一袋礼物送给人家。我说还是给钱比较好,然后就给了妻子两日元。
妻子从邻居家回来后说,那家的男主人是名古屋那边一个私营铁路的车站站长,每个月回来一次。家里只有太太和一个十六岁的女儿。说到夹竹桃的事情,人家非常客气,说喜欢哪株就拿哪株。第二天我立刻找来镇上花木店的师傅,带着他去了邻居家。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迎了出来。她的面部小巧光润,身材略显丰满,嘴形十分可爱,给我的感觉也非常好。我选了三株夹竹桃中的中间那一株,然后就坐在檐廊上跟她聊了起来。记得我是这样说的。
“我老家在青森,很少见到夹竹桃。我喜欢盛夏开的花。比如合欢、紫薇、蜀葵、向日葵、夹竹桃、莲花,还有卷丹、夏菊、鱼腥草。我都非常喜欢。只有木槿我不喜欢。”
我兴奋地列举了许多花名。对于自己的这种忘乎所以的举动,我很生气,真是太不谨慎了!后来,我一句话也没说。临回去的时候,我对一直坐在太太身后的小女孩说:
“来我家玩儿吧。”小女孩答了声“是”,然后就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来我家,一进我的房间就坐下了。具体情况大概就是这样。我对自己轻易地迷上了夹竹桃感到有些后悔,因此,我把移栽的事情都交给妻子去办,自己则坐在八叠的房间里跟松子聊起来。聊天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读一本书的第二三十页,有一种at home、温暖的感觉,以至于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第二天,松子在我家的信箱里塞进了一张折成四半的洋纸。由于夜里没有睡好,那天早晨我起得比妻子还早。我一边刷牙,一边取出报纸,结果发现了那张纸。纸上是这样写的。
“您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先生,您绝对不能死。您谁都不认识。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情,随时可以为您去死。”
吃早饭时,我把这张纸拿给妻子看,并吩咐她说,那是一个不错的孩子,你去邻居家说一声,让她每天都来玩儿吧。从那以后,松子每天都来我家,从未断过。
“松子,你长得很黑,可以做接生婆什么的。”有一天我因其他事情心里有火,所以就这样说了。松子虽然算不上又丑又黑,但是她鼻子扁平,长得并不漂亮。不过,她上翘的嘴角显得人很机灵,黑黑的大眼睛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关于体态,我问过妻子。妻子说:“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算是个子高的吧。”对于穿着打扮,妻子说:“她总是穿得干净利索,看来太太是个精明能干的人。”
我跟松子聊天时,偶尔会忘记时间。
“我到了十八岁就去京都,到茶馆[6]里工作。”
“是吗?你已经想好了?”
“我妈妈的一个朋友开了一个大茶馆。”所谓茶馆,大概跟料亭[7]差不多吧。父亲是站长也得做这种工作吗?至于吗?我完全无法理解。
“做女招待吗?”
“是的。不过……听说在京都,那是一家历史悠久的正经茶馆。”
“那我去你那里玩儿吧。”
“一定要来呀!”松子兴奋地说道。然后,她望着远处,嗫嚅着说道,“请您一个人来吧。”
“那样比较好吗?”
“嗯。”松子停住捻着袖口的手,点了点头。“人多的话,我存的钱很快就会花光的。”松子打算请我在那里游玩。
“你存了那么多钱吗?”
“我妈妈给我上了保险,到了三十二岁,我可以拿到好几百日元呢!”
有一天晚上,我忽然又想起了一句话,懦弱之女生无父儿。我有些担心,松子看上去很有主见,实际上会不会是一个弱女子呢?这我可要问问松子。
“松子,你珍惜自己的身体吗?”
当时松子正在隔壁的六叠房间里帮我妻子拆衣服上的线。一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松子回答说:“嗯。”
“是吗?那太好了!”我翻了一个身,又合上了眼睛。我放心了。
前几天,我当着松子的面,将装满开水的铁壶往妻子那边扔了过去。我发现妻子背着我给我的一个穷朋友写信,想要偷偷给人家寄钱。我说,不要多管闲事!妻子平静地回答说,那是我的私房钱。我一下就火了。“我看你还敢自作主张!”说着,用力将铁壶向天花板扔去。我无力地躺在藤椅上,看着松子。松子手拿一把剪子站在那里。想刺我吗?想刺我妻子吗?我随时等着她来刺我,所以佯装没有看见。可是,我妻子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切。
关于松子的事情,我不愿意再多写,我是不想写。我对这个孩子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
松子已不在我的身边,我让她回家了。因为天已经黑了。
夜幕降临,我必须睡觉了。整整三天三夜,我想尽各种方法也没能入睡,反过来我却困得终日昏昏沉沉。这个时候,妻子反而比我更难受。她曾哭着对我说,你抱抱我吧,肯定能睡着。我尝试了一下,可是不行。记得当时邻村树林附近的一处灯光,在我的眼里仿佛一朵刺草花。
我现在应该睡觉,可是尚未完成的作品必须要有个结尾。于是,我就在枕边准备好了稿纸和BBB铅笔。
每天晚上,如万片花瓣飞舞在我眉宇间的滔滔不绝的词语洪水,今晚却不知为何,如同空荡荡的雪后天空,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羞愧得恨不得变成一块石头。我辗转反侧,用捕虫网捕捉在手不可及的远处天空中飞舞的蓝色蝴蝶,最后终于捉到了两三只。尽管都是一些空洞的词语,但毕竟还是捉到了。
夜间的词语。
“但丁——波德莱尔[8]——我。如同一条钢铁般的直线。除此以外再无任何人。”“死也要向前。”“为长命百岁而活着。”“蹉跌之美。”“只说Fact。夜晚我外出游逛,明知对身体无益,心里却十分痛快。我手拿一支竹手杖。(我知道附近的人都称它为鞭子。)少了这个,散步的乐趣就会减半。我一定会用它来戳电线杆,敲树干,打倒脚下的杂草。附近就是渔村,周围已是夜深人静,因为人们还要早起。下面是浑浊的海水,我穿着木屐向海里走去。我咬紧牙关,一心想去死。一个男人大声呵斥,(没志气,振作起来!)我喃喃自语,(我怕你更没志气。)船桥[9]这一带狗很多。一只一只朝我狂吠。一个艺妓乘坐的黑色人力车超过了我。她回头透过薄薄的布篷看了我一眼。八月末的一天,妻子去澡堂洗澡回来告诉我,有两个皮肤不太好的艺妓闲聊到了我,说我仔细看上去挺不错。(你这张脸,一定招二十七八岁的艺妓喜欢,下次请哥哥给你说一个二房吧。我是说真的。)妻子走在梳妆台前,一边施着薄粉一边说道。(如果早一年,不,早半年的话!)房檐低矮的屋子里,有一个挂钟当当地响起来。我拖着残疾的左腿跑了。不,这个男人逃走了。碾米店老板拼命赚钱,全身沾满了白白的米粉,为了养活他的妻子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拼命地工作。我,(别小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是在卖力地赚钱吗?我完全不感到丢人。)周围响着碾米机的声音。”“按佐藤春夫[10]的话来说是极端的低级趣味,因此在这里企图表现的是夸张的美。”“文士相轻。文士相重。有来有往。——一台称量安眠药的精致的量具。面无表情的护士粗暴地搬动着量具。”
始发电车。
已经天光大亮,可我却起不来。逢到身体不适的早晨,我就叫妻子给我在杯子里倒一点儿酒端过来。我本想该起来刷牙了,可是身子却一动不动,真是可悲。此时孩子会跑来叫我起床。对我来说,喝酒可以提神。我一边喝酒一边望着院子。忽然,我瞪大了惺忪的双眼。只见院子中央建起了一座三平方米左右的扇形花坛。我想起,在渐渐感到秋凉时,自己曾在妻子面前念叨过一句:“院子里要是有点什么就好了。”没想到将近二十种草花的球根在我睡觉的时候就被种上了,而且在扇形花坛里林林总总插满了写着草花名字的白纸牌。
“铃兰。”“鸢尾。”“藤本月季。”“君子兰。”“白孤挺花。”“西洋锦风。”“流星兰。”“长太郎百合。”“毛茛。”“留蒙西斯。”“鹿子百合。”“长生兰。”“米斯安拉丝。”“电光玫瑰。”“四季牡丹。”“郁金香。”“芍药。”“名叫黑龙牡丹的细茎石斛。”我把这些一一写在枕边的稿纸上。我流出了眼泪,泪水顺着脸颊流到裸露的胸前。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出丑了。扇形的花坛以及毛茛。活该!已经无可挽回了。所有望着这个花坛的人一定都发现了隐藏在我心中的土气的迟钝。扇形,扇形,啊,呈现在我眼前的这幅极其像我的残忍冷酷的讽刺画。
邻家的松子如果看到这篇小说,恐怕不会来我家了吧。是我伤害了松子。我的眼泪是为此而不断涌出的吗?
不,不,扇形似乎在谴责我。我不需要松子。我为这篇小说走到了其当然的位置而哭泣。我死也要巧言令色,这是一个铁的原则。
现在,在与读者告别之际,可以说我感到非常自豪,在这十八页小说中我列举了伸出十指都数不过来的自然草木的名称,同时,对其姿态没有一行,不,哪怕一句随意的描写。那么,走吧!
“这水,能够顺应你的容器吧。”
[1] 借用《枕草子》的谐音。《枕草子》是日本平安时代(794—1192)中期女作家清少纳言(约966—约1025)的散文集。
[2] 一日元出租车是日本出租车的旧称。20世纪上半叶出现在东京和大阪街头。市内车费均为一日元。
[3] 《枕草纸》同《枕草子》。
[4] 唐镜指从中国进口的高级镜子。
[5] 昭和十年即1935年。
[6] 茶馆是供客人饮酒、吃饭、作乐的地方。日本的这种茶馆大多在京都。
[7] 料亭是指主要供应日本菜的饭馆。
[8]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19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代表作有《恶之花》等。
[9] 船桥位于日本千叶县西北部,濒临东京湾。
[10] 佐藤春夫(1892—1964),日本诗人、小说家、评论家。代表作有《田园的忧郁》、《佐藤春夫诗集》、《晶子曼陀罗》等。
附录
关于《晚年》
太宰治
《晚年》是我第一本小说集。我以为这也许是我唯一的遗著,所以将书名定为《晚年》。
其中有两三篇读起来比较有趣,闲暇时请读一下吧。
读我的小说,不会使你的生活变得轻松。我的小说很平凡,你不会从中得到什么,所以我不敢向读者推荐。
《回忆》读起来不是很有意思吗?你一定会捧腹大笑的。这就足够了。《传奇》等也都是滑稽的胡言乱语,不过那些都是杜撰的,我并不推荐。
下次,我随便写一部有趣的长篇小说吧。现在的小说都没意思吧?
易读、伤感、有趣、高雅,除此以外还需要什么呢?
我告诉你,读起来索然无味的小说,那是蹩脚的小说。不要怕,对于无趣的小说一定要坚决拒绝。
每篇都没什么意思。其实我努力想写得妙趣横生,结果却既无趣又无聊。读这种小说,你会感到生不如死吧。
我知道自己的这种说法有多么矫情,也许这才是一种愚弄人的说法。
但是,我不能违背自己的感觉,那样做很无聊。事到如今,我不想再对你说什么了。
激情到达顶点时,人会做出何种表情呢?无表情。我变成了一个微笑的能面[1]。不,是变成了一只角鸮。没必要害怕。我只是终于了解了这个社会。
你读《晚年》吗?美好的事情不是被人指定而感受到的,而是自己,自己一个人忽然发现的。你能否从《晚年》中发现美好的事物,那是你的自由,是读者的权利。因此,我不主动推荐。对于不明白的家伙,就打他一顿,因为他决不会明白的。
在此,我该告辞了。我现在正在写一篇非常有意思的小说,所以,以上大半是心不在焉的对谈,请原谅。
[1] 日本能乐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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